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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容月貌的洛心棠是太妃侄女,自由严格教导,意欲进宫争宠。可她偶然得知,家族有隐危,不可入后宫!她开始相亲,国公爷他爽朗清举,阁老家公子才高八斗,少年将军他英勇俊美。宽和温润的年轻皇帝再也装不下去了!
主角:洛心棠,裴其衡 更新:2023-02-18 07: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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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洛心棠,裴其衡的其他类型小说《一片冰心向海棠》,由网络作家“冰心海棠”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花容月貌的洛心棠是太妃侄女,自由严格教导,意欲进宫争宠。可她偶然得知,家族有隐危,不可入后宫!她开始相亲,国公爷他爽朗清举,阁老家公子才高八斗,少年将军他英勇俊美。宽和温润的年轻皇帝再也装不下去了!
“陛下虽登基不久,威仪颇盛,但为人宽和,与我们娘娘又有昔日的恩情,姑娘莫担心,且大胆些。”刘嬷嬷的话语和眼神都饱含深意。
十四岁的洛心棠心怀忐忑地点点头,接过了刘嬷嬷手里的食盒。里面是一碗温热的醒酒汤,也是她进入新帝后宫的敲门砖。
她是端太妃娘娘的娘家侄女,永昌侯府的嫡出六小姐,自幼寄居姑母宫里,却从没见过新帝。
她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给自己鼓鼓勇气,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略略睁大,扫过道路两旁开到荼蘼的海棠花树。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的午后,阳光明媚,白云娇柔,惠风和畅。
空气里都是温热浮躁、令人春心荡漾的气息,想来行事会事半功倍。
她想起姑母端太妃对她的嘱咐:“新帝刚登基不久,后宫空无一人,今日这碗醒酒汤,你要好生利用,若能被皇帝宠幸,成为妃嫔必然板上钉钉。若是家族再运筹得当,成为中宫皇后也不是不可能,你可要仔细了!”
没多久就瞧见了颂涛阁的大门。洛心棠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
颂涛阁种了许多高大松柏,枝繁叶茂,想来风略大些便能听到松涛阵阵。
守门的宫女见到洛心棠一行过来了,小步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快些进去罢。”
宫女的话吓得洛心棠一哆嗦。她强行咽下快要自行跳出喉咙的心脏,一双大大的杏眼里快要滴出水来,小手颤抖着推门而入。
屋内晦暗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的酒味,还掺杂着一股男子特有的气息,如同松柏清香。
绕过屏风,榻上躺着个青年男子。
男子二十来岁,相貌清俊,身材高大,姿态闲适,一人把榻占得满满当当。
男子此时双目紧闭,脸颊微微泛红,一双剑眉微蹙,衣裳扯松敞开,露出喉结和一部分白皙的胸膛。
似是醉得一塌糊涂。
洛心棠感觉眼睛仿佛被榻上男人烫到,心跳更加急促。房间里寂静一片,只有男人呼吸声和她的心跳声。
洛心棠颤抖着手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醒酒汤轻轻搅拌,调羹与汤碗碰撞,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汤碗差点掉落地上!
洛心棠定了定神,温热的汤汁气味氤氲,药味与甜香直冲鼻腔,扰得洛心棠从头顶到腹部一阵轻微鸣颤。口中舌侧突然涌出许多口水,口水越来越多,已经充满了口腔,再不下咽,就要滴到这碗香喷喷的醒酒汤里。
洛心棠瞥了一眼床榻方向,喉咙滚动,咽下一大口口水。
她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居然馋了。
是馋榻上男人,还是馋醒酒汤?
自然是馋醒酒汤!洛心棠轻轻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小心翼翼地朝床榻的方向又瞥了一眼,那人还在沉睡,一动不动。
不由松了口气。舀起一小勺。入口微酸,甜后微苦,似乎还有一丝辛辣。
她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不少。没想到这醒酒汤还有镇定情绪的作用!
一勺接一勺。
反正最后剩一半喂给那个男人就行了,应该不会有人计较。
还剩小半碗,该喂榻上之人了。洛心棠再次鼓起勇气。
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洛心棠一阵心虚。
她慌乱地把杯盏食盒匆匆收起,连人带食盒藏身在榻侧帷幔阴影里。
一个轻盈婀娜身姿的姑娘转过屏风,手里也提着一个食盒。似小鹿乱撞般的眼眸瞅了一眼榻上男子便如烫灼一般连忙移开目光。
幸好婀娜姑娘太过慌张没留意帷幔后面还藏了一个人,洛心棠悄悄松了口气。
婀娜姑娘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承恩侯府的嫡女甄觅小姐。
她也是来送醒酒汤的?
太后与端太妃不愧是多年的宫斗对手啊,选侄女的眼光类似,连派侄女争宠的手段都一般无二。
若不是两人经常在后宫暗戳戳斗得脸红脖子粗,说她俩是多年闺蜜都有人信!
都是侯府出身的千金,都是入宫多年不受先帝宠爱的后妃。
若说区别,就是太后地位高了那么一点点儿,端太妃屈居四妃之首。
可端太妃育有两位公主,太后终身无所出。
综合实力对比下来,太后与端太妃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可是,甄觅小姐她在干什么?!
洛心棠惊得瞪大双眼!
甄觅小姐她怎么脱了自己的外衣?!
她还伸出柔软娇嫩的玉臂,娇娇颤颤地环住了他的腰!她的香唇,似乎贴上了男人的侧脸!
洛心棠在暗处目瞪口呆!
她隐隐觉得这好像才是送醒酒汤的真谛。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为什么自己送醒酒汤是先偷喝大半,人家是宽衣解带投怀送抱?
难道榻上那个男人,比醒酒汤还香?!
不等她想清楚“榻上男人和醒酒汤谁更香”这个难题,门外又传来了一大片脚步声。
端太妃在大声呵斥守门宫女,然后推门而入。
甄觅小姐吓得想跳起来!可醉得人事不知的男人忽然翻了个身,一只胳膊揽过禁锢住了她。
“看来我来的时候不对,扰了甄家姑娘。”端太妃语气似笑非笑,眼睛却在屋里转了一圈,瞅见了帷幔后瑟瑟发抖的熟悉身影。
端太妃目光微顿,伸手拦住后面想挤来的不少人,自己也转身离开。
外面脚步声渐远。
榻上男人依旧酒醉不醒,甄觅小姐颤抖低泣不已。
半晌,男人坐起低头抚额,沉声低喝:“还不快滚!”语气颇为不耐,还带了隐隐怒气。
衣衫不整的甄觅小姐掩面羞愤而逃。
洛心棠心早提到嗓子眼儿,怦怦乱跳,似乎就要从口腔自行蹦出,胸腔烦闷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她担心自己会站立不住,晕倒在地。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出去,还是应该继续躲在原地。
直到男人狭长的凤眼扫向帷幔,阴陟凌厉的目光恶狠狠盯上洛心棠。
一股透体寒意从头淋至脚,让她感觉浑身冰凉,冷汗不知不觉间早已浸透了后背。
她颤抖着走出阴影,哆哆嗦嗦把食盒放在地上,嘴里只敢说:“醒,醒酒汤……”便后退两步,飞也似的逃出这间房屋。
临出门时,她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带有愤怒与厌恶情绪的嗤笑。
被汗浸透的内衣遭风一吹,冷得她后槽牙都开始哆嗦,可外面还有人,自己该怎么办?她满地寻找,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地上什么都没有。
她硬着头皮刚冲到颂涛阁外,就被端太妃沉声喝住:“慌什么!跟我回宫!”
洛心棠四下环顾,阁外只有端太妃的人和几个宫女太监。
长春宫内灯火通明。
端太妃闭眼依靠在软塌之上,娥眉微蹙。
洛心棠跪倒在地:“棠儿辜负姑母重托,请姑母责罚。”
“哼!”
端太妃杏目圆睁,瞪向低头下跪的娇滴滴美人。
枉她费尽心思,终于把洛心棠送到了新帝面前。可她却没有抓住机会,反而让甄觅那个贱人成了好事!
这样一来,甄氏女进宫从不可能变成了顺理成章!
甄太后若再撒泼打滚一番,以甄觅那妖精模样,皇上若兴头上昏了头真封她做皇后,甄氏那个贱人就一辈子都压在她头上了!
当年明明是她最有可能成为皇后!
可居然被甄家截了胡,几十年如一日她不得不放下身段,面上端着敬着。
好在甄氏一直无子无宠,与当今皇上也只是面子情,身体还病怏怏的。
说不定哪天就……
端太妃面上浮过一抹冷笑。
新帝幼年时还受她照顾过一年半载,情分比那甄氏自然深厚多了。
端太妃抬眼扫过厅房。
如今她仅是太妃,还没腾挪宫室,但这也是因为新帝刚刚登基,还没腾出来时间来拾掇后宫。
过不了多久,自己这住了几十年的长春宫就要搬出去,不知道会搬到哪个冷僻宫殿。
若是像那些普通太妃太嫔,搬到行宫甚至寄身庵堂也是大有可能。
所以她才兵行险招,让这个家族精心培养了十多年的娇柔侄女去勾引新帝。
皇帝若是上了心,再顾念几分旧情,留在宫中自不必说,给她一处宽敞宫殿体面安度晚年也是很有可能的。
端太妃叹了口气,沉了沉语气:“你既已知错,日后更要努力,珍惜不可多得的机会。”
端太妃顿了顿,叹口气后又拂了拂衣襟:“起来吧。”
洛心棠没敢揉发麻的膝盖,硬撑着站了起来,面上却是一片踌躇:“甄姑娘她……”
端太妃有些不耐烦地剜了眼前这个似乎风一吹就倒的侄女,眼中浮现一股骄矜之色:
“你担心她做什么?
她甄家拿什么和你争皇后之位!
我们永昌侯府文官武将应有尽有,身居要职的就有三位。他们甄家就一个空架子,哪能和我们洛家比!
如今皇上刚平息逆王乱党,需要肃清前朝后宫,正是需要我们这样有从龙之功的世家鼎力支持。
他们甄家虽然也是侯爵,可是她父亲承恩侯爷挂了个礼部闲职,几个叔叔不是小官就是赋闲在家。
若不是今天的纰漏,她根本不可能进宫!”
洛心棠恭敬称是,退下回房休息。
她心知自己并不很得姑母端太妃喜爱。姑母自有亲闺女,对她虽多年照拂,却是严厉居多。
像锦绣公主那样可以在姑母那里撒娇卖萌,于她而言是不可能的。
洛心棠虽是侯府嫡女,却生母早亡,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在家中并无依仗。
祖母与姑母花大价钱培养她,为的就是哪一天能送她入宫,为洛家稳固皇恩添砖加瓦。
回到后院西厢房,侍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伺候她入木桶沐浴。
衣裳解开,胸前缠绕的布条让她愣了愣。
难怪在颂涛阁她会感觉喘不上气。
她胸前比同龄人略丰盈,为了看起来得体些,不得不用布条缠住压紧,为的是迎合新帝对端庄娴静女子的偏爱。
温热氤氲的水面飘着粉嫩的花瓣,淡淡花香缓缓沁入心肺。
泡暖和过来的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下午高兴而去,狼狈而逃。
少年天子目光里的阴骘狠厉让她此时想起都忍不住发抖。
看来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自己对进宫成为后宫妃嫔倒没什么兴趣。之前没自己,几个伯伯和父兄们当官不也当的好好的?
她只希望甄觅小姐能给力一些,抓住年轻皇帝的心,自己就可以回家当自己的六小姐了。
不行,她得帮甄觅小姐一把!
翌日,端太妃叫了洛心棠一同去探望太后娘娘,说是太后头风发作,昨夜病倒了。
新帝登基不久,正是收买人心之际,过来探望太后是板上钉钉。
“有此机遇,棠儿在新帝面前或许能露一露脸。”太妃脸上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了娇若芙蕖的洛心棠。
虽才一夜未见,眼前姑娘容姿仿佛更胜昨夕,果真是得天独厚。十四岁的洛心棠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纤细娇弱,楚楚可怜。
洛心棠对再见新帝有些恐惧。可是若能见见甄觅小姐,鼓励一番,倒也不虚此行。
慈宁宫中,太后卧病在床。一众太妃太嫔在起居室端坐吃茶,并不离去。
太后身边得力的如霜姑姑明里暗里提示过几回,让众人先行回宫,莫打扰了太后娘娘的休息。
可众人哪里听她的?只当作没有听见。
大家打的什么主意皆心知肚明。多在新帝面前刷刷存在感,或许就能多谋求一些好处,何乐而不为?
眼看日头正中,将到午膳时分,众人还是边聊天边等待。守株待兔么,就得先执行一个守字。
刘嬷嬷匆匆赶来,面色微沉地附在端太妃耳边低语几句。
端太妃顿了顿就站起身来:“既然太后娘娘还在静养,我们也不好多打扰了。”
众人深知端太妃消息灵通,也跟着一一站起身来。
洛心棠跟着走到慈宁宫门口,咬咬唇还是说道:“姑母,我想先留下,去看看甄姑娘。”
端太妃略显意外,转念一想若棠儿能留在慈宁宫还可能遇到皇帝,比跟她回去强上许多,便颔首同意了。
洛心棠看着逐渐冷清的慈宁宫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转身再次进去。
如霜姑姑对她去而复返略有惊讶,听说她想看望甄觅,犹豫了一下便也前方带路。
“难得洛姑娘愿来看望我们家姑娘。她自昨日受了风寒便忧思过度,心神不安。洛姑娘能上门看望,于我们姑娘那就真是雪中送炭的情谊了。”
洛心棠知道这位大宫女如霜是皇太后身边的得力助手之一,说话滴水不漏,是人精中的人精。
昨日醒酒汤事件以颂涛阁宫女全部被锦衣卫带走、总管太监被杖责三十收尾。太后娘娘惊闻病倒,端太妃也觉得好大没脸。
而风暴中心的甄觅、洛心棠两位姑娘,虽然暂时无恙,但毕竟此事有损名声,若传扬了出去,对两人甚至家族其它姑娘都会有很大不利影响。
当然,后宫当前两大势力就是太后与端太妃,他们联手压制,目前还没有什么流言蜚语能传扬开去。
所以如霜言辞恳切说的是甄觅,何尝不是在说洛心棠,两人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甄觅已坐起身,却只将脸转向床里侧,并不看坐在床边绣墩上的洛心棠。
洛心棠只看到她半张脸,脑海里自动浮现了一段话: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人与人的悲喜或许不相通,但病娇美人对内心的侵袭却几乎一致。
不得不承认,甄觅的容貌风姿远在自己之上。
洛心棠心中感叹。
突然,她脑中光亮一闪:她若独得圣心,自己岂不是可以全身而退?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再看眼前的病娇美人,越看越美,越看越舒心,她欲开怀大笑,却又生生忍住!
甄觅本是一股羞恼在胸,不欲见人。
奈何如霜姑姑已经把洛心棠领了进来。甄觅心里一片冰凉,打算接受冷嘲热讽。
可等了半天依然安安静静,莫非她已经走了?可没听到出去的脚步声?
甄觅转头看去,眼前之人端坐在绣墩之上,纤细的腰肢略略前倾,颇有沟通的诚意;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正盯着自己细看。
四只美眸对视之下,洛心棠的美眸里有欣赏,有惊诧,有兴奋或许还有一丝嫉妒,甚至有一丝感激,唯独没有嘲讽。
她为何会感激我?感激我不要脸面自荐枕席,把家族殷殷期盼的后位拱手让给她了吗?
甄觅心内自嘲。
“甄姐姐,心棠谢谢姐姐昨日救了妹妹。”
果然来了。
“昨日我先一步进去了,只是事到临头吓着了,躲到了一边,所以才有姐姐后来的事。若非姐姐,今日躺着垂泪的,就是妹妹了。”
甄觅惊讶抬头看向洛心棠。她听说有洛心棠的事,却没想到她会坦荡承认。
这种事关闺阁女子清誉的事,怎么能宣之于口说与外人听呢?
甄觅上下打量洛心棠。
洛心棠人如其名,娇艳如春日海棠。和她甄觅相比,二人容貌其实不相上下,气质也较相似,都是走娇弱美人路线。
只是甄觅自幼身体不好,更显纤弱病娇。
洛心棠则出身武人世家,父亲与三个兄长皆戍守边关,体质自然好上许多,娇弱路线难以一走到底,最后形成了七分娇两分呆一份痴的独特风格。
“妹妹知道,姐姐与我同病相怜,行此下策,并非因为贪图富贵,乃是为了家族负重前行。此番风骨既存心中,姐姐又何须自苦?”洛心棠语重心长。
甄觅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眼泪滚落下来:“我哪里能与妹妹相比。妹妹不入宫,家族也能自立,叔伯父兄皆可顶事。我家里……”却哽咽说不下去了。
洛心棠拉过甄觅白嫩的小手,轻轻握住:“我和你一样,自幼失去母亲,祖母与姑母看顾长大,打小便被教导要嫁到宫里头,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甄觅细细品味,还真是,两人皆是侯府嫡女,命运却是如此相似。枉他们前一阵还视对方为大敌,竟然没有想通此处。
两位绝代佳人相视一笑,从小到大被教导的对比敌视暂时冰消瓦解。
两人细细聊着,发现所受的教育、爱好都很接近。看来甄太后与德太妃培养侄女的方法也基本一致呀!
聊到吃食时,甄觅笑道:“听说近日梨花盛开,那梨花糕颜色洁白,香味清淡,与妹妹今日衣裳倒是很搭。”
洛心棠今日身着浮光锦面的白袄,袖口用同色的丝线绣了几朵梨花,枝叶处只用绿丝线淡淡点缀了一番,清雅至极。
“姐姐说的我都馋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摘梨花来做那梨花糕?”洛心棠心情一舒畅便起了童心,与美人相处真是如沐春风,做什么都是好的。
甄觅与洛心棠既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尽量迎合。
两人并肩到慈宁宫南边的一个小坡上,一株一人难以合抱的高大梨树满树繁花,洁白胜雪,地上也已经落了满地花瓣。
小宫女爬上树,把一些枝丫压低好让姑娘们采摘完整无缺的花朵。
两人一人白袄,一人粉衫,春风随意轻拂,裙子似蝴蝶般飞舞,紧紧贴着婀娜曼妙的身姿,梨花簌簌掉落,树下之人翩若仙子,几欲乘风归去。
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一行人匆匆行来。
为首的男人停下脚步,往小山坡上看了一眼。
跟在后面的内侍纷纷止步。
小太监夏秋跟着瞧了一眼,垂眼暗叹:乖乖!这心思花得妙!只是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不转过身来?
低处的梨花已经采得差不多了,两个花篮装满了一个半。
洛心棠童心一起,便也学小宫女攀爬上树杈上摘起花朵。兴之所起,忍不住哼唱起来:“
梨花开,春如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哎呀!”
最后一声哎呀却不是唱腔,乃是被手没扶稳差点摔落的惊呼。
所幸她伸手抓住了另一根粗壮树枝,有惊无险,并无大碍。
不一会儿,两个花篮俱已装满,慈宁宫也派人来寻甄觅,说是太后娘娘唤她回去。
两人步行返回慈宁宫门口,却见到几个面生的内侍与带刀的侍卫侯在门外。
莫非是皇帝来慈宁宫了?
洛心棠暗自思量。她将花篮递给小宫女,笑意盈盈对甄觅说道:“姐姐,梨花糕就看你的啦!”眼睛看向花篮,似乎说的是梨花糕,具体指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甄觅受到鼓励,内心的惶恐不安稍稍卸去,她微笑点点头,紧张羞涩地转身离去。
无人成与不成,无人他人是否嘲笑,她知道,洛妹妹是不会嘲笑自己的,这就够了。
洛心棠一路哼着小曲迤逦返回长春宫。她尽可能走花间小道,以免晒黑好容易养白的娇嫩肌肤。
甄觅姑娘冰雪聪明,又是花容月貌,只要她不钻牛角尖,拿下个青年皇帝应该不在话下。
洛心棠敢作此想,还是昨日皇帝榻上那看似无意的伸胳膊。
若非他胳膊禁锢住了甄觅,甄觅躲到她洛心棠藏身之处,穿好衣服再出来见人,也不会如此羞愤损失颜面。
皇帝此举就像个淘气的孩子戏弄甄觅,虽然有惩戒的意味,但若非有意,他哪里须用这种方式来惩戒?
大约心里头是隐隐有些喜欢吧?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慈宁宫就有消息传过来:皇上赏赐了甄觅。
虽不知赏了什么东西,但甄觅当即收拾物品就归了家,太后娘娘喜滋滋地连夜召集各宫主位和首领太监、大宫女,大张旗鼓了拉开了先帝后宫嫔妃迁宫大戏的序幕。
洛心棠趁机也向端太妃辞行。连太后的侄女都回去了,她没有什么理由继续赖在宫里。端太妃也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管她,自然点头同意。
等回到家中自己的院落——海棠院,天已黑透,正是晚饭时分。
由于是临时起意,家里并无什么准备,院子里冷冷清清,灯火寂寥,与姑母长春宫的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对比。
洛心棠有些理解自己之前为何喜欢进宫了。虽然姑母对自己并不是很上心,主要是想利用她为自己、为家族牟利,可在那里毕竟人气旺,热热闹闹的,总好过孤零零地一人关在这黑漆漆的院子里。
“姑娘回来了!”一个爽朗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这是她院子的主管嬷嬷,姓赵。
赵嬷嬷是父亲昔年旧部的亲属,死了丈夫,没有儿女,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只想找个安稳栖身之地。被父亲带回来给洛心棠当了管事嬷嬷。
话说赵嬷嬷为人节俭,性格爽朗,倒是不难相处,只是可能未生养过孩子,对洛心棠这种自幼缺爱小姑娘的心思总是抓不到位。
洛心棠勉强对赵嬷嬷笑了笑便回了自己房间。
还好丫头们没有偷懒,屋子里还是干干净净,立即就能躺下睡觉。
洛心棠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未有一个人问过她。
这个冷冰冰的屋子,和皇宫其实没什么分别。
就在她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时,门口传来了低声说话的声音。
洛心棠心中奇怪,这么晚了,她又是悄悄归家,有谁会找她呢?
“是谁在外边?”她娇声问道。
“回姑娘,奴婢是七奶奶屋里的流翠,我们奶奶让过来问一声,姑娘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请姑娘若肯赏脸去我们奶奶屋里一起用饭,她荣幸之至。”
流翠的声音清脆悦耳,彬彬有礼,与永昌侯府自己的丫头风格截然不同。
七奶奶,洛心棠慢慢消化这几个字,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嗤笑一声。
什么七奶奶,不就是自己嫡亲二哥新娶的媳妇么?二哥在整个永昌侯府排行老七,但私底下洛心棠都是直接称二哥。
洛心棠回了一声:“你先回去告诉嫂嫂一声,我稍后就来。”
一路上侯府里灯火阑珊,并无几处灯火通明之处。
洛心棠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他们永昌侯府人丁兴旺,只是节俭成风,多数人都外放在任上,留在府里的多是孤儿寡母,所以平时显得极冷清。
永昌侯府侯爷是她大伯,现任辽东总兵,镇守边关,常年不回京城。大伯母也是武将家出身,在家操持家务,料理侯府也颇有军营风格。
四伯是进士出身,现任福建右布政使,官居从二品。
洛心棠的父亲排行老五,常年在西北带兵,连带着三个哥哥也都在西北参了军,大哥甚至把大嫂和侄子侄女也都带去了西北。
二哥春节前刚成亲,过了年西北有军情,二哥回了西北,回去前把二嫂送回了娘家,不料想今日二嫂居然在家。
洛心棠与二嫂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诗书世家出来的温婉女子,与他们武将世家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棠儿又长高些了。”二嫂是个温婉的水乡女子,一颦一笑间楚楚动人。
“嫂嫂也更显荣光了,等二哥回来,定后悔将你一个人扔在京城里头!”
二嫂愣了愣,脸上羞红一片。
果然是诗书世家出来的女子,连稍微直接一点的话都听不得。洛心棠边小口吃饭边想,多年悉心教养,她的动作斯文优雅,看起来赏心悦目。
吃完饭不久,两人还在喝茶聊天,二嫂的贴身侍女拿了几幅画轴过来,让二嫂品鉴挑选。
洛心棠也是对绘画之道略有见解的,二嫂客气问她意见,她也讲得头头是道,两人倒因此有些惺惺相惜,一见如故。
“二嫂,你挑那幅远山先生的仙鹤松树图,是打算送贺礼么?”
“是我娘家的伯爷明日寿辰。他老人家尤爱远山先生画作。往年他老人家都是在江南过寿,今年却突然来了京城。我难得能给他老人家尽尽孝心,特地回来取了此画。”二嫂温声软语,款款而谈。
“那二嫂您专心准备,我就不打扰了。”洛心棠起身告辞。想来二嫂临时回来,许多事也是千头万绪。
待洛心棠单薄孤清的背影快消失在漆黑的门外时,二嫂忍不住出声喊道:“棠儿,若是有空,你可愿与我一同去拜寿?顺便见见我娘家亲戚?”
二嫂徐氏虽与小姑相处不多,可总是见她形单影只,平日性情娇柔懦弱,身边连个侍女都不见,不免暗生怜惜之心。
洛心棠懵然回头,理解到意思后,美眸中闪过一阵亮光,一时间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不太确定地蹙着笼烟眉问道:“真的么?我可以去么?”
二嫂心里微酸,款款微笑:“自是真的。”
果然,自己这个小姑子看起来风光,其实过得如同孤女,连走个亲戚都能让她开心如此。
“好,嫂嫂你几时出发?我与你一起。”
“那明日辰时,我们拜别一下老夫人和大伯娘就走。”
洛心棠满心兴奋!
永昌侯府人丁兴旺,亲戚众多。
可洛心棠是唯一一个无亲戚可走的。
洛心棠才两三岁大,母亲便死于难产撒手人寰。父亲并未再娶,带着几个哥哥一直在西北领兵,几年才回来一次。年幼的洛心棠只好跟着年迈的祖母生活。祖母性格清冷,喜好礼佛,把她托付给了皇宫中的姑母端太妃。
幼年时,洛心棠大半时间住在皇宫,偶尔才回永昌侯府,因此,家里的亲戚见得不多,更不要说去走亲戚了。
二嫂娘家姓徐,乃是祖籍镇江的大户人家,在京城人数也不少。
洛心棠跟着二嫂拜完寿便混在了女眷堆里。
一帮夫人太太第一回见到这位面若海棠、身如杨柳的婀娜美人,纷纷打听起姑娘家的家世。
听说是永昌侯府的千金,夫人太太们许多眼冒金光,恨不得立即把这位要颜有颜、要出身有出身的高贵谦逊小姐定给自己的长子。
“你们呀,就别肖想这位洛小姐啦!想破头也是白想!”有略知内情的陈夫人泼冷水。
众位夫人、太太好奇,纷纷竖起耳朵来听。
“你们可知,这位洛小姐,从小长在姑母端太妃宫里头,所受教养皆异于常人,怕是要留给那位的,你们可肖想得起?”陈夫人略压低声音,更显神秘。
洛心棠坐在一边吃茶,假装没听到这些关于她的八卦。
她转过身走到花厅一侧人少处,打算图个清静。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一个清冷知性的中年女声突然钻入耳中,洛心棠一愣。
“可惜了什么?”另一个女声问道。
“可惜了这样难得的永昌侯府,最后也会树倒猢狲散,一朝繁华落尽啊!”中年知性女声逐渐走远。
洛心棠呆立原地。
树倒猢狲散,一朝繁华落尽!
这是说,永昌侯府即将穷途末路了么?!
洛心棠心慌得半天透不过气。
不行,不能就这样当作没听到!她要去找那个中年女人理论理论!凭什么说我们永昌侯府会繁华落尽!
洛心棠一路追寻过去。
出了花厅,拐出小花园,穿过一段游廊,终于在一株海棠花树下追上了那主仆二人。
“夫人。”洛心棠行了个福礼,焦急加上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吁吁,她需要先喘一会儿。
中年女人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洛心棠后浅浅一笑:“洛姑娘,为何称我为夫人?”
“夫人气质斐然,谈吐不凡,心棠虽不知尊姓大名,但景仰不已。”洛心棠言辞恳切。
中年女人眉毛一挑,一股巾帼英雄的气概便显露了出来。
“敝人夫家姓孙,你称我孙夫人即可。”孙夫人微微含笑,眼前娇嫩少女立在海棠树下,真是人比花娇,赏心悦目。
“是,孙夫人。不知心棠是否有机会改日登门拜访,向孙夫人请教一二?”洛心棠已经冷静下来,去了争执理论之心,只想一探究竟。
“向我请教?妾身可不会免费教人的哟。”孙夫人眼皮微垂,毕竟他们萍水相逢.
洛心棠杏眼微微瞪大,似乎有些惊诧,随后又轻轻回缩,些许失望之色在清澈的眼底流转。
是啊,人家并不认识你,凭什么给你解疑答惑,说不免费,只是拒绝人的委婉说法而已。洛心棠福了一福,打算离开。
只是她心里有些不甘,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纠结地捏紧了手里的小手帕。
最后,她还是回到孙夫人面前,刚想张嘴,孙夫人却道:“远山先生的画。”
洛心棠瞪大杏眼,这回是彻底震惊了!
眼前之人,莫不是个骗子吧?
远山先生字画,千金难求。即便她贵为侯府嫡女,太妃侄女,手里也没有一幅。
“借我一饱眼福即可。”孙夫人揶揄一笑,她只是打趣一下眼前这小姑娘而已。小姑娘的反应也侧面证实了永昌侯府如传闻所说,务实废虚,对文人墨客追求的字画并无什么收藏。
“一饱眼福?”洛心棠眼神犹疑地看着孙夫人,内心在盘算可能性。她手头并没有远山先生的字画,不过她却知道谁有。借出来一观,或许能够做到?
“夫人,心棠手里并无远山先生的字画,我尽力一试吧。”
孙夫人点点头:“你若能来了,便遣人上德胜门外杨柳胡同孙家说一声即可。”
洛心棠知道有远山先生字画的地方有三个:一个是皇宫,其次是她二嫂,第三个是甄觅。
皇宫字画无数,她也曾借阅过一些。只是如今新帝登基,这些字画看管都严谨了很多,一时怕是难以借出。
二嫂的远山先生字画刚当作贺礼送给了长辈,如今去借出来,于理不合。
甄觅手里有一副皇后娘娘赏的远山先生字画,皇宫里人人皆知。
只是她与甄觅关系的关系很微妙,之前双方都把对方当成竞争对手,也就是刚刚成为朋友,能不能借到实在难说。
不过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如果实在不行,到最后只有去当一些不常用的物品,买一副远山先生字画了。
回到永昌侯府,洛心棠立即给甄觅写了一封信。信里倒未提其它,开门见山提出借远山先生画作,回礼则是一副她洛心棠自己的画作。
甄觅见信暗笑了半天。看来这个洛心棠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姑娘,借吗?”侍女采玉皱眉问道,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竟然成了姑娘的闺蜜,还舔着脸来借东西!
“为何不借?”甄觅微笑反问。
不过一幅画,永昌侯府未必买不起,只是不愿费那个银子而已。
她听姑母说说过,永昌侯府把大把的银子都拿去赈济灾民,抚恤战死士兵家属,做的都是收买人心之事,最容易招来帝王猜忌。
这样的永昌侯府皇帝表哥或许不喜欢,但这样磊落的洛心棠,她倒是很欣赏。
无论从对手、从朋友角度,她都极为欣赏这个与她伯仲之间的美貌女子。毕竟,优秀的对手更能衬托自己的完美。
何况自己已经是胜利者。皇帝表哥隔三岔五接自己出游,这种情谊,无论是洛心棠,还是其它什么美人,以后都不大可能有的。
洛心棠向二嫂打听了一下孙夫人。
“你说的孙夫人,大概是已故吏部尚书大人孙谦溪大人的遗孀,关咏南先生。”
“关咏南,还先生?”洛心棠大吃一惊!她第一回见一个女人竟然能被人称为先生!
“那是自然。她可不是普通女子,她父亲关阁老,那可是辅佐了三代明君的一代名相。她尚在闺阁中时,便常作为其父智囊,为其出谋划策。嫁人之后也是如此。”二嫂娓娓道来,看来做了不少功课。
她压低声音说:“这些话你听到心里即可,可不要对外人说。若非我回娘家特地问了伯爷他老人家,也不会知道这么多。”
洛心棠内心悄悄竖起了一个大写的哇塞!
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游刃有余,堪为智囊,这是怎样奇特的存在!
自己之前所受教育,均是在后宅乃至后宫之中争奇斗艳,为了男人的一丝怜惜和回顾倾尽全力。
而孙夫人,她似乎是人间清醒,是世间的一抹另类存在。
拜访孙夫人的日子很快到来。
杨柳胡同并不宽敞,孙府的宅院也仅仅是前后三进的中等府邸。可里面挂了不少文人字画,光远山先生的字画就挂了满满一屋子。
茶过三巡之后,洛心棠诚恳感叹:“没想到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远山先生!”
孙夫人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心棠此言何来?”
“我本不猜不到的。可看到夫人生活简约,志向高远,唯有收集了大量的远山先生字画,作画年月又如此接近,便斗胆猜了猜。想来,以孙大人以往的俸禄,要买如此多远山先生字画,也是不堪重负。”
孙夫人抚掌大笑:“妙极!我观心棠,虽有几分呆痴,于清醒处倒颇为清醒,奈何看不穿自身问题所在呢?”
洛心棠立即起身,躬身受教。
“你永昌侯府,子弟亲朋众多,能人辈出,我大周朝东南西北皆有你侯府子弟或戍守边关,或牧守一方。如此栋梁之府,不但不敛聚财货抢占民女,反而仗义疏财,在民间、军中广有美名。
如此也就罢了,你们还痴心妄想入主后宫,是嫌天下没有姓洛,还是嫌黄泉太过冷清,想你满门去黄泉团聚?”
孙夫人一番话一气呵成并不停顿,洛心棠却大汗淋漓,站立不稳,孙夫人话音未落,她已跪倒在地,叩谢孙夫人醍醐灌顶大恩。
孙夫人默受了此礼。
洛心棠起身后,犹豫再三,还是再跪倒在地,请求孙夫人收她为徒。虽不指望能学到多少本领,只这份遇事通透的心性,能略微学上一二,便能受益终身。
孙夫人沉默再三,还是拒绝了收徒的提议,她笑道:“与其为师徒,不如为忘年好友,如此平辈而交,方能长久。”
自此,洛心棠把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了孙夫人这里。
一晃三个月过去,天气渐渐炎热。洛心棠派人送给父亲的信件尚未有见回信,心里焦急万分。
此时宫中端太妃却遣了内侍来接洛心棠,说是过几日便是万寿节,想让洛心棠提前进宫准备,以图在万寿节上一鸣惊人,给圣上留个好印象。
洛心棠无法,也只好先进宫听姑母安排。
这夜人声初静,洛心棠带着侍女沉碧偷偷出了长春宫,沿小路来到御花园中一个僻静小亭。
此时宫中太妃们多数已迁居行宫,只余慈宁宫和长春宫还住有太后和端太妃。而新帝尚未立后纳妃,后宫正是最为安静和谐的时候,倒不怕什么歹人。
洛心棠离小亭还有几步远时,便听到了一个温柔娇嫩的声音:“你来啦。”
“甄姐姐,我们好久没见了。”洛心棠粲然一笑。
上次慈宁宫门口一别,已经三月有余了。两人虽然都各自在家,但两家平日并无交集,两人也都各忙各的,虽然有书信往来,但见面这还是头一回。
“可惜,上回没有吃姐姐做的梨花糕。以后怕是吃不到喽。”洛心棠轻挽甄觅秀臂,微微调笑。
甄觅一张小粉脸不由得羞红了。所幸是晚上,洛心棠并未看出来。
“棠儿妹妹别贫嘴了。我们抓紧时间合奏演练一番。”甄觅巧笑倩兮,看来也已演练纯属。
两人合奏两到三遍就已十分相洽,渐臻完美。
洛心棠便立即告辞,继续沿小路返回长春宫。步至途中一拐角处,却听到假山后有男子低语:“好听是好听,却少了些塞外男子粗犷的神韵,太过女气,把好端端的曲子糟蹋了。”
洛心棠心中十分不服,却没有出声,只是偷偷另外绕路走了。
六月二十七日,万寿节至。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个生辰,举国欢庆,朝野内外谁也不敢马虎。
“棠儿,今日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争取让皇上记住你,明白了吗?”临分别前,端太妃再次提点。
“是。”洛心棠恭顺回复,内心早已急跳如鼓。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不听长辈安排,还是在如此重大的场合。
洛心棠忐忑不安地进了宴会厅,坐在了大伯母永昌侯夫人旁边的位置上。
宴会厅几乎座无虚席。
端太妃、太后先后驾到,全体宾客行大礼。
随后是皇帝驾到,气氛达到了一个新高潮。
礼毕,年轻的皇帝与皇室宗亲、公主、老王妃说话,尽显宽和温润,世人皆称皇帝陛下俊美无双,宽厚待人。
许多高门贵女羞红着脸,偷瞧上座谦和有礼的皇上。这样权倾天下、又年轻英俊的夫君,谁不想要呢?
只有洛心棠一直低着头,眼角忍不住直跳。
此刻,她只想得起来孙夫人清冷的话语。
不知哪位老王妃提议,让各府一一献寿礼。
大家心知肚明,所谓献寿礼,便是让各家的姑娘在圣上面前露个脸,毕竟空悬的后位,是个极具吸引力的香饽饽呀!
最先上的是韩国公家的千金韩娉意,寿礼为抚琴一曲。
韩小姐素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就像是雪山上的清泉,潺潺流动,清冷悦耳。温暖处如春风拂面清新温暖,明快起来时又似有雀鸟嬉闹,活泼欢快。
有与韩国公家交好的世家夫人称赞道:“韩小姐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琴艺果然名不虚传啊!”
端太妃面色微沉,洛心棠也是准备的抚琴,有韩小姐珠玉在前,其他人恐怕就难以出彩了。
“臣女承恩侯府甄觅”
“臣女永昌侯府洛心棠”
“愿为陛下合奏一曲。”两个清脆声音同时禀报。
自无不准。
甄觅取了瑶琴,袅袅婷婷坐下,手指轻捻琴弦,悠扬琴声缓慢流淌,似乎先是在江南水乡,又似乎到了塞外河边。
忽然苍凉的埙声吹起,一股大漠上孤寂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座中有武将家眷泫然而泣:就是这个味儿!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甄觅边抚琴,口中缓缓而诵,埙声如影随形,将大漠苍凉悲怆表达得淋漓尽致。
至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琴声和埙声却平平淡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曲终人歇,四座寂静,唯有几名武将家眷抽噎之声。
洛心棠收起手中陶埙,悄悄松了口气,眼风偷瞄到大伯母永昌侯夫人也在悄悄拭泪。
上座太后满面喜色,端太妃是惊诧,而正中的皇帝陛下微锁眉头,目光紧盯厅中所立少女。
洛心棠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了头。这是她第二次被皇帝盯视,虽然大庭广众之下,畏惧之心更胜往昔。
“皇上,哀家没想到甄觅她竟有如此才情,您说赏是不赏呢?”太后娘娘出言询问。
她要为甄家姑娘更进一步牢牢抓住机会!今日如此精彩,皇上之前私下隐晦许诺过的入宫就有些不够看了,若能趁机敲定后位,她又岂会放过?
端太妃颇不满地瞥了一眼太后。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表演,怎么到太后嘴里功劳全是甄家姑娘的了?!
她本想出言争取,可看到皇帝陛下表情略严肃地紧盯洛心棠,便按捺住自己内心不忿,且看一看再说。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皇帝声音如硅如璋。
半天无人回答。
洛心棠自从向上瞥过一眼后便一直低头,并不知道皇帝是在问她。
毕竟,她在皇宫住过极长时日,皇帝不应该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吧。而且她刚才明明自报家门了。
端太妃见状,连忙轻笑圆了冷场:“皇上,她就是我娘家的侄女洛心棠。”
心里却暗暗责怪:这个棠儿,怎么关键时刻又掉链子了,低头杵在那儿作什么?!
“洛心棠。”皇帝小声重复了一遍,却展颜微笑,朗声说道:“朕有一琴名为绿绮,今日难得有此良机,便依了母后意思,赏!”
绿绮!是绿绮!四大名琴之一!
四座皆惊!一时间宴会厅内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这绿绮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份赏赐,而且是一份暗含的许诺!
据称,本朝开国以来,绿绮只在后宫流转,并未流向宫外。这岂不是说,眼前两位绝代佳人,至少有一位会进宫吗?!
一时间,豪门贵女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全砸向了甄觅与洛心棠二人。
甄觅更是火力中心。毕竟抚琴的是她,吟诗的也是她。
之前第一个抚琴的韩国公千金更是双目含泪,目光如炬,几乎要将甄觅单薄的身影硬生生盯出两个洞来!
凭什么?!她甄觅琴抚得稀松平常毫无高深技巧,加上一首曹子建的破诗就能赢得绿绮?!这不公平!内幕,一定有内幕!
甄觅也激动地双眼微微湿润,两个脸蛋因为紧张兴奋早已绯红一片。
自己做到了!自己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成为绿绮的主人,未来成为和他并肩而立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洛心棠也微抬眼皮,往侧边看了看端坐却难掩兴奋的甄觅,翘起嘴角微笑。
绿绮取来,甄觅、洛心棠谢恩退下。
众人中有好事者小声嘀咕:“两个表演者,一份赏赐,这个怎么分呢?”
“这不明摆着吗?谁抚琴当然琴归谁了。”
“那另外一个吹埙的岂不是什么都没有?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看她自己都没出声要,不公平也不能怪别人呀!你没见太后都替娘家人要礼物了吗?”
端太妃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声为棠儿争取一份赏赐,如今最佳时机已过,再争取就落了刻意,反而不美。
洛心棠悄悄返回大伯母身边的席位上,低头不语。
不知道今日此番做法是对是错。
她迟迟不见父亲回信,内心深处却时刻担心孙夫人的话哪天突然成了现实,恐惧和不安深深占据了她的内心。
可她毕竟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没什么办法,没什么朋友,连钱财都没有多少,能做什么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编出这个表演节目,希望能略略打动那位九五至尊,猜忌之心暂时收敛,给他们洛家一些喘息机会。
她早听说陛下尚是皇子之时,不到十岁便去了边关历练,登基前不久才回到京城。
如此推测,陛下对塞外边关应当有一些感触,曹子建此诗,加上西北的埙曲,打动圣心应该不难。
话说这埙曲,还是当初二哥刚成亲那会儿,给二嫂断断续续吹过一两回,被偶尔拜访的她听了一两耳朵。
得亏了二嫂,听闻她对这埙曲感兴趣,巴巴找了半宿才把曲谱给翻了出来。
至于陶埙,这玩意价格便宜,据说在西北到处有得卖,光她的箱笼里就收了几十个,都是父亲和哥哥们给她捎礼物时顺手塞的,意思是尽管玩,摔碎了还多着呢!
想到这里,洛心棠内心无奈地笑笑,父亲和哥哥们,对她表达亲情的方式总是如此简单粗暴。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洛心棠的小手。
她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看大伯母,大伯母眼神复杂又慈爱。
洛心棠被这目光一照,顿时感觉自己内心的秘密毫无遁形,鼻子深处微微发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大伯母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并未说话。
即便这样,洛心棠内心也安定了不少。
她感觉大伯母似乎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
她与大伯母并不亲近。毕竟能把侯府打理成准军队化管理的宗妇,怎么会喜欢她这种走内宅路线的娇滴滴小萝莉?
两个人虽然都在京城,基本上都是面子情。
大伯母要照顾前线那些死伤官兵的家眷,安排抚恤,求医问药,做的都是大事实事,对她这个吃饱了撑的就知道琴棋书画的娇滴滴千金并不怎么搭理。
如今因为一个埙曲,大伯母就看穿了她的内心,她对大伯母的印象也到了一个新高度。
莫非,大伯母对这些事其实早有察觉?
年轻的帝王目光微微扫过席间。
那名一直低头的吹埙姑娘终于抬头看人了。果然长得娇娇柔柔的,还委屈巴巴地掉眼泪了。
皇帝内心暗嗤:自己刚才不抓住机会求要礼物,现在偷偷哭鼻子,怪得了谁?
献寿礼环节继续,各家千金也继续浑身解数表演,但却没谁再领了赏赐。
皇帝坐了一会儿便离席去了朝臣那边。
待到宴散,洛心棠就跟着大伯母直接回了侯府。
出宫之时,恰逢朝臣那边也刚散席,众人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各自寻找自家的马车,还有人笑着打哈哈说话。
洛心棠尽量保持一个淑女的端庄优雅姿态,跟着大伯母一同上了马车,也没敢多打量周围环境,周围男宾不少,不适合东张西望。
她更没敢去向姑母辞别,今日她擅作主张忤逆了姑母,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与其乖乖领罚不如先躲回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回到家中也就下午刚过半,海棠院里一片喜气洋洋。
“这是?”洛心棠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在宫里的良好表现这么快就传回家里了?
她不免有些暗暗得意:人才么,在哪里都会发光。
赵嬷嬷的话立即打了她的脸。
“七爷回来了!从边关回来了!”赵嬷嬷嗓门响亮,又故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震得窗棱扑楞楞抖了抖!
洛心棠一愣。
二哥回来了?
他跟父亲的驻地不远,他会不会有父亲的回信?没有回信,口信也成呀!
洛心棠立即起身,小碎步快速挪动,顾不得裙摆像翻飞的蝴蝶四散开来。一路上也遇到了几波人,洛心棠顾不得见礼就飞似的跑远了。
大伯母面带歉意地对一青年男子解释:“这丫头平日里被我们宠坏了,平之你莫要见怪,待日后有机会再向你引荐。”
紧赶慢赶,还是被二嫂房里的丫鬟拦住了。流翠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是七少爷出门见客,这会子不在家。
洛心棠心中疑惑,他出门你脸红什么,却也只得说:“那我先寻二嫂,和她说说话。”
流翠更慌了,说二嫂刚睡下,被人打扰了不好。
洛心棠看看日头,也是,大夏天的,天这么热,睡个午觉很正常。
她也不走,静静坐着等二哥回来。
茶水喝饱了几回,水果糕点也吃了不少,二哥才姗姗来迟。他穿着一件便服,头发湿漉漉的,却是从里屋出来。
二哥大大咧咧地拨乱了洛心棠的头发,便金刀大马地地往椅子上一坐,笑意吟吟地边吃葡萄边说:“小丫头,这回算你有点儿良心,知道惦记你二哥。说吧,你想要什么,二哥明天就给你去买。”
洛心棠挨着二哥坐下,有些生气发型被弄乱,抱怨道:“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你可不许赖,别又没给我买到就跑去西北了。”
“你放心,这次回来,你二哥我就不走了。”
“真的?”洛心棠兴奋地站了起来,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
二哥洛廷远看到妹妹这样一副小女儿态度,心里一片柔软,看来妹妹也是很希望自己留在家里啊,临行前父亲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得浮现在了心头。
一向铁血的父亲难得流露一回温柔,说的却是家里这个最小的妹妹:“你妹妹也快长大了,要寻个靠谱的婆家,莫让人欺负了去。你此番回去,一是就近入职西山大营,帮着大伯母顾上家里;二是留意留意谁家的有为儿郎,为妹妹寻个靠谱的夫君。”
洛廷远常年在西北边关,回京城的次数有限。每次回家妹妹都像看个陌生人似地看他,等走的时候,也不哭,只是瞪着大大的眼睛跟在后边,仿佛被抛弃的小狗。
说对妹妹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们铁血汉子表达方式不同。
“这还能有假?骗谁也不能骗我嫡亲的胞妹呀!”二哥把胸膛拍得砰砰响。
洛心棠憨憨一笑,却转了话题:“父亲有给我带信吗?或者有没有留什么话?”
“信他倒是没写,给你带了一些东西,已经放你院子里了,你没看到?”
“话也没带一句吗?”洛心棠有些失望。
“话自然是带了,说是要你乖乖的,凡事有父亲哥哥给你做主呢。”话是二哥自己胡诌的,父亲那样的铁血汉子,哪里会记得给小女儿带句安抚的话。
洛心棠略略心安,看来父亲已经知晓了她的意思,想必会有所安排,剩下的应该就不用她操心了。
洛心棠起身告辞,她要回去看看父亲捎回来的东西里有没有藏什么书信。二哥一向豪爽,未必顾得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刚回到海棠院,沉碧汇报:“姑娘,你刚走不久大夫人就派人来传话了,说家里来了贵客,让你去见见。”
洛心棠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也不知是什么贵客,下午来家里拜访。偏偏大伯母还当回事,以前这种见外客的事都不叫她的。
洛心棠叹了口气,简单梳妆了一番便去了大伯母那边。
老远就听到大伯母院子里爽朗的笑声,似乎人还不少。
洛心棠清了清嗓子,轻扶了沉碧的胳膊就袅袅婷婷地往里走。
虽然无人的时候她也会撒欢儿跑,见外客的时候,她是可以想装多娴静淑雅就多娴静淑雅。
好在今日这身衣裳原是姑母为她今日圣前露脸准备,十分得体,颜色是淡雅绿色,炎热的夏季看着很是清爽。
一定要给外客留个好印象!
“夫人,六姑娘来了。”丫鬟禀报之声传来。
“心棠拜见大伯母。”虽然下午才和大伯母共乘一车,洛心棠该有的礼数并不少。
“这就是贵府的六姑娘?”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是,棠儿,快来见过贵客,镇国公府李老夫人。”
“心棠拜见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鬓发花白,看样子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
“果然是个齐整孩子。”老太妃上下打量,称赞不已,还褪下手上一个翡翠玉镯,赏了洛心棠。
“这是镇国公爷。”
“心棠拜见镇国公爷。”李心棠乖巧行礼。
“无须多礼。”一个年轻清浚的声音传了过来。
李心棠一愣,这么年轻?不应该是个老爷爷吗?她忍住抬头的冲动,乖巧侍立一旁。
大伯母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慈爱地轻抚她的小手,对李老夫人笑道:“我家这个六丫头排行第六,是家里头最小的一个,全家人当眼珠子似地宠着,娇惯得有些不像话。
侯爷还特地交待,定要给这眼珠子找个靠谱的人家,莫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李老夫人附和道:“自是应该,六姑娘这天仙般的人物,便是皇宫也嫁得,谁家有那个福气娶了回去,必会不让受半分委屈。”
李心棠听着两位夫人之间的聊天,内心腹诽不已。
她大伯母怎么尽睁眼说瞎话?大伯父她统共也没见过几回,还会说她是全家的眼珠子?真是笑话。
至于这个李老夫人,没事就议论人家未出阁姑娘的婚事,你礼貌吗?我们才头次见面好不好?
傍晚,乾清宫灯火通明。
“表哥,这是觅儿亲手熬制的醒酒汤,为您解解酒。”甄觅袅袅而来,手里端了个杯盏。
“放下吧。”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醉意的凤眼微微泛红。
“觅儿给您揉揉,或许能舒服一点。”娇娇柔柔的声音就在旁边,听着让人心情愉悦。
“那就辛苦觅儿了。”
自从暗示太后,他考虑收甄觅入后宫后,两人关系就突飞猛进,收取一些小利息的事时有发生。
“不辛苦。”
葱葱玉指轻揉太阳穴,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阵阵袭来,让人昏昏欲睡。
“表哥,姑母说宫里头一些宫殿也该修修了,比如坤宁宫……”
皇帝全身气息骤然变冷。他慢慢睁开眼:“天色已晚,甄姑娘该回去安歇了。不然夜路不好走,摔着就不好了。”
甄觅小鹿一样的美眸里闪过一丝惊慌,她知道自己的试探惹得皇帝表哥不满。
这也由不得自己。
皇帝表哥虽然有过暗示,但迟迟不见行动。姑母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只想趁她还在世时把自己扶上后位。
甄觅走后不久,皇帝心情有些烦燥。
一个个都对他有所企图,没有人真心关心他。这就是帝王的悲哀,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们只会恭维逢迎,却从不提他落魄在外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除了今日宴会上那道埙声。
埙声感情浓厚,在贵族圈里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物,没人会选在今日这样的大场合上演奏。
但埙一般是陶质,价格便宜,携带方便,在西北随处可见。
自己流落在边关的那些年,每逢生辰,也只有这样的一管埙声为自己庆祝。
他觉得十分气闷,想出去走走。
刚出乾清宫大门,一个宫女带着食盒正探头探脑。
皇帝看了一眼大太监李德。
李德上前叫住宫女:“哪个宫里的?”
“回公公,奴婢是长春宫的。”
“食盒里是什么?”
“是太妃娘娘吩咐给陛下送过来的醒酒汤。”
李德问到这里,觉得可以回复了,却听到皇帝发问:“怎么是你来送,你们表姑娘呢?”
“回陛下,表姑娘宴席结束后就回家了。”
皇帝问完抬脚就走。
李德像是自己嘀咕:“这表姑娘真有意思,上次还知道送醒酒汤,这次不仅不送,还跑回家了。”
皇帝瞥了一眼,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三个月前,皇上酒醉宿在颂涛阁那次。”
皇帝不答话,似乎在回忆。
好像除了甄觅,还有一个小丫头,只是记不太清了。
“或许是皇上只赏了甄小姐,洛家表姑娘伤了心,不肯再送了。”
还有这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信步在宫里闲逛。
炎炎夏日,御花园里没什么鲜花可看。白天皇宫里的无上喧闹,更衬托出此时空旷孤寂。
池塘里的荷花开的正艳,粉嫩娇柔,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点像吹埙姑娘的小脸。
只是当时离得远,他没瞧真切。若是能凑近一些看看就好了。
马车到永昌侯府门口时,天已黑透。
贴身内侍夏秋回禀:“永昌侯夫人说洛姑娘今日劳累过度病倒了,无法出门拜见贵人。”
一身便服的皇帝挑眉,这和甄觅府上完全不一样。
之前他在宫外要见甄觅,甄家欢天喜地把她就送出来了,从无推托之处。
他正要走,却看到洛府一群人出来,有几人还有点眼熟。
客人乘马车走后,洛廷远正要转身回府,却被人叫住了:“洛七。”
灯火阑珊处,一身便服的青年皇帝裴怀衡含笑走近。
“你小子,回京城了也不打声招呼!”
“廷远拜见……”洛廷远刚看清便要行礼。
“少客套,不请朕去你们府上转转?”折扇轻敲在洛廷远肩膀上,阻止了行礼。
“岂敢岂敢,圣上驾临,真是蓬荜生辉!”
“你小子不是一直说喜欢大漠风光,怎么肯回来?”
平心而论,黑灯瞎火的永昌侯府真没什么可看的,不过裴怀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侯府里信步闲逛。
“是廷远父亲大人安排。廷远唯一的胞妹到了许婆家的年纪了,家中无母亲操持,全靠大伯母支撑,所以父亲特地遣我回来,一是帮助大伯母,也顺便给胞妹寻个好归宿。”
至于自己不舍家中新娶的娇妻,就没必要对皇上讲了。
“你还有个妹妹?”裴怀衡明知顾问,路上他已经听锦衣卫汇报了永昌侯府的基本情况。
“我们兄弟三人,底下只有一个幼妹。她年纪小一直住在京城,我们一直在外也没顾得上照顾她。”
洛廷远话题一转:“皇上怎么今天想到我们府上转转了?”
“今天宴席上听到一耳朵埙声,便想到当初在西北戎马征战的时候,出来随便走走,碰巧遇到你了。”
话音未落,一阵埙声悠扬动听,正是今日宴会厅上演奏过的曲子。
两人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
遗憾的是,没多久,好几个埙声都起来了,而且各吹各的,有些还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很明显是新学。
最开始那个悠扬的埙声被干扰,错了几处,又勉强坚持了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
裴怀衡哑然失笑:“你们府上的规矩真是……”
洛廷远惭愧笑笑:“我们府上家丁侍女大都是阵亡兵士的亲眷,不少老家在西北,难免会想家,所以府里对他们有时会宽厚一些。”
说话间,突然远远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愤怒吼声:“都别吹了!”
声音距离不近,却极具穿透力,很显然是功夫不弱的练家子在吼。
裴怀衡挑眉,永昌侯府太奇特了,哪里像个规矩森严的侯府,倒像是菜市场!
洛廷远尴尬解释:“这估计是我妹妹院里的管事嬷嬷,是个练家子,怕是嫌别人吵着我妹妹了。”
回头得让大伯母好好整顿整顿府里风气,今天丢脸真是丢大发了!
裴怀衡看到不远处紧闭的垂花门,心想今天怕是见不到那个小姑娘了。
这洛廷远真是一根筋,聊了那么多他妹妹,就是不提叫出来见见!
裴怀衡离了永昌侯府,进了附近一个府邸。这是他给自己打造的一处宫外落脚地,偶尔宫外与甄觅见面,他也选在这里。
“传影卫,去把洛家小姐给朕带过来!”
他就不信邪了,自己堂堂九五至尊,要见一个小丫头还见不到!
影卫去了一个多时辰才扛了个物件回来复命。
“回主子,永昌侯府练家子太多,花了不少时间,还用了迷药,才把洛小姐带了出来,请主子恕罪!”
裴其衡有些意外。菜市场一样的永昌侯府,守卫如此森严!
看来真是小瞧永昌侯府了。
承恩侯府里,影卫只用一刻钟就能带出甄觅。相比之下,两家的实力立见高下。
不过仔细想想,这两家并没什么可比性。
甄家凭着外戚身份才成了侯府,永昌侯府的荣耀则是几代人用血汗用军功打拼出来的,两家底蕴实力截然不同。
山顶小亭中,裴其衡借着灯光打量眼前还在昏睡的女子。
他取开女子外面轻裹的斗篷,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垂落。
姑娘坐在石凳上,枕着胳膊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
身上穿着一套月白色棉布睡衣,腰身裁剪得宜,显得柔软的腰肢盈盈纤细不堪一握。姑娘身上有股甜美幽香气息,在夜色里向周围荡漾。
裴其衡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喝了口茶,开始仔细打量姑娘的眉眼。
眉毛弯弯的,尽显柔美。
长长的睫毛在灯下把影子投射在了脸上。
小脸粉嘟嘟的,让人很想捏一捏。
他伸出手,中途却改了主意,去捏了那挺翘秀气的鼻梁。
姑娘蹙了蹙娥眉,懵然惊醒。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忽闪忽闪,里面写满了疑惑,先往四周打量了几眼,最后视线落在了裴其衡脸上,不再挪动,似乎被眼前景象迷住了。
可能刚醒,大大的杏眼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娇柔软糯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生得可真好看!”
声音真诚,毫无矫揉造作,配上那随之展开的嫣然一笑,十分动人。
“你也生得很好看。”来而不往非礼也,裴其衡微笑回应。声音如硅如璋,有如金石碰撞。
两人围着石桌而坐,离得很近。
姑娘好像没认出他,站了起来木然地在小亭里四处望了一圈,又坐了回去。
周围只有几处微弱的灯光,看不清什么。今夜毫无月亮,天上倒闪烁着不少星星。
被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居然不哭也不闹,果然有几分呆痴,锦衣卫的调查还挺靠谱。
裴其衡微微一笑,给她斟了一杯茶。
她倒不客气,端起来就细细啜饮了起来。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了桌上托盘里放着的陶埙上。
她伸手摸了摸陶埙,眼神望了过来,似乎在说:“我可以用吗?”
裴其衡微笑鼓励,自己斟了一杯茶自饮。
姑娘取了陶埙,先是大致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借着衣襟一角细细擦拭了一阵,才放到嘴边开始吹奏。
埙声一起,似乎立即回到了大漠戈壁。
裴其衡索性掩灭了灯,静静聆听眼前人缓缓吹奏。
一曲终了,又换了一曲。
不知不觉间,已经吹奏了几十首了。
有的曲调思乡,有的惆怅,有的欢快,有的缱绻。
裴其衡一开始沉迷到曲调之中,听到后来,耳朵有些麻木,就开始观察眼前吹奏之人。
小姑娘不急不躁,不缓不慢,似乎眼里只有吹埙一事。
凉风吹过,姑娘发丝被吹了起来,几根轻拂到裴其衡的脸上,带来一阵幽香。
一袭月白色睡衣,衬得姑娘侧影如画。四周太黑,唯一的灯笼又被裴其衡拢灭了,即使离得近,也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姑娘身上特有的幽香,初闻不觉得什么,闻多了,就有些让人心里起了阵阵涟漪,有些心痒难耐,想一探这香气的来源。
裴其衡连饮了几口已经冷掉的茶,才压抑住内心那阵痒意。
姑娘终于吹累了,放下了埙端着茶杯细细啜饮。
“你就不好奇吗?”裴其衡忍不住问道。
小姑娘看了一眼他,眼神微沉:“我猜,你是住在埙的的仙人。”
裴其衡一愣,哑然失笑,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睡着之前在吹埙,醒了也只看到了埙。若你不是埙仙人那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仙人?”
“只有仙人,才能像你这样好看又和气吧?”
裴其衡心里十分受用。恭维他听得多了,这样别出心裁的恭维倒是头一回听到。
对方言辞恳切,并不像曲意迎合。
裴其衡微笑起身:“夜深了,洛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再不走,不担心他化身饿狼,扑食眼前这只柔弱可爱的小白兔吗?
小姑娘也站起身,呆呆地看着裴其衡身影越走越远,与夜色融为一体。
裴其衡心情愉悦地回了皇宫。心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现在似乎被填上了。
半夜三更,他还精神抖擞,翻出了最近请他立后封妃的奏折。
里面并没有洛心棠的名字。
永昌侯府拥有从龙之功,文臣武将不少,姻亲故旧也遍布朝野,宫中又有太妃,在勋爵世家里实力算得上第一梯队,不应该被忽略。
莫非,他们没有送女儿入宫的打算?
裴其衡有些怀疑。若是这样,三个月前洛心棠又何苦巴巴地送醒酒汤呢?
洛家这是闹哪一出?
裴其衡翻了个身侧躺,想到洛廷远的话:“唯一的胞妹到了许婆家的年纪了……要寻个好归宿……”
洛心棠宴会一结束就离了皇宫,并没有像甄觅一样继续住在皇宫里。
洛心棠也并未像其他贵女一样红着脸偷看他,反而一直低着头。
今天晚上甚至没认出来他的身份。
看来是他会错了意。
裴其衡心里一团火突然冷了下来,觉得没什么意思,把手里的奏折随手一扔。
闭上眼睛,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你生得可真好看。”温柔软糯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他突然坐了起来。她没认出他的身份,却很欣赏他的外表。
或许,她也有可能喜欢自己?
这个猜测让他感觉发现了新大陆!或许,从今夜起,她也像自己一样,感觉不一样了呢?
他知道,勋贵之家一般并不愿意把嫡女送入后宫。毕竟在后宫里勾心斗角哪里有成为一府夫人风光气派。
那些要靠女儿入宫固宠的,基本上家族人才凋零、将要没落,承恩侯府甄家就是个典型例子。
至于端太妃,当年也是冲着后位才入了宫,后来没成皇后,也是四妃之首,地位尊崇。
如今虽然已是太妃,裴其衡顾及着其娘家实力,迁宫移走了所有先帝嫔妃,愣是没让端太妃挪窝。
话说回来,这端太妃也太没眼力劲儿,不知道自请移宫吗?
不过端太妃移宫事宜可以往后放放,如今先探探洛心棠那丫头的心意更为重要。
接下来几天,裴其衡让李德留意长春宫的动向。
可惜,那小丫头一直没再入宫。
裴其衡按捺不住,让影卫故技重施。
过了一阵,影卫居然空手而归。
“请皇上责罚。洛姑娘的院子里突然多了不少高手,奴才们根本近不了身。”
“高手?闺房里藏了高手?这是防着朕?”裴其衡冷笑,洛家真是给脸不要脸。
“是,而且都是女流之辈。”影卫如实回答。
裴其衡挑挑眉。高手好找,女性高手可不好找,洛家这是下了血本了。
枉他还曾以为永昌侯府是菜市场。没想到隐藏着的实力如此之深。
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是否也像他们家一样,是个表里不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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