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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阎王殿下

狐狸化妆不画尾巴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人前温良人后疯批阎王爷X脑回路清奇孟婆(sc)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再次相遇的场景,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的第一世,那他就会唤她一声“小月”,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的第二世,那他就会唤她一声“姐姐”,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话……“孟婆,你在想什么?”冥王殿上,坐在高位的阎王爷俯首迎上她灼灼目光,有这么一问。好吧,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作为史上第一勤勉、第一好脾气的阎王爷,他与她再不会有别的故事了。起码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某日夜半三更,她在自己的床上“偶遇”了这位向来贤良方正的阎王爷。而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不想要我了么。”

主角:奈川,扶疏   更新:2023-03-10 08: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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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奈川,扶疏的其他类型小说《参见阎王殿下》,由网络作家“狐狸化妆不画尾巴”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人前温良人后疯批阎王爷X脑回路清奇孟婆(sc)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再次相遇的场景,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的第一世,那他就会唤她一声“小月”,如果他还能记得他们的第二世,那他就会唤她一声“姐姐”,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话……“孟婆,你在想什么?”冥王殿上,坐在高位的阎王爷俯首迎上她灼灼目光,有这么一问。好吧,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作为史上第一勤勉、第一好脾气的阎王爷,他与她再不会有别的故事了。起码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某日夜半三更,她在自己的床上“偶遇”了这位向来贤良方正的阎王爷。而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不想要我了么。”

《参见阎王殿下》精彩片段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新,城外艳阳,窗头群鸟,妙、妙、妙。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俏、俏、俏。”

阿骨嘴里哼着曲儿,迈着虚浮的脚一步三晃的踏进洞房。

红烛帐暖,栏栅轻摇,姜玉那厮把婚房布置得很像样,一点儿都不像鬼住的地方。

对了,阿骨是只鬼,人称骨女,昨天刚当上这个地界的新鬼王。

她走到床前,轻手轻脚地挑起罗帐,绮罗之下藏着的不是哪家含羞待嫁的娇娇儿,却是位被三环五扣的男儿郎。

这也是姜玉那厮布置的,阿骨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算是验货。

不错,符合她的要求。

瞧这茂密的头发,

瞧这坚实的上臂,

瞧这紧致的胸膛,

瞧这……

咳,剩下的留着待会儿瞧吧。

阿骨摩拳擦掌欺身而上,先是凑在他的脖颈旁闻了闻。

“是个活人?”

阿骨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头,她使唤姜玉抓人的时候提过,让他抓个死透了的。

姜玉能靠谱,母猪能上树。

洞房花烛夜的梦想破灭,阿骨看着身下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千里的男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倒是把男人给叹醒了。

或许,他早就醒了,只是想看看阿骨要做什么。

毕竟,他现在被蒙着眼,除了一张嘴,别的哪儿都用不了。

“你是谁?”

不大不小的声音落在阿骨的耳朵里,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阿骨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的心早就被剜了,方才又是哪儿来的心跳?

“你不用知道,是我抓错人了,待会儿就放你走。”

异样的感觉只是一瞬间,阿骨怀疑自己是被他身上的精气吸引,这才会鬼迷心窍,赶紧翻身下床。

一个活人留在魍魉堆里,不到明天就能被吃的连渣都不剩,她得赶紧送他离开。

男人却好像被她说得更兴奋了,他奋力挣扎着,床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几盏红烛被掀到了地上。

“你是谁?说啊,你是谁!”

阿骨看着床上发疯的男人,停住脚步。

精力这么旺盛?是不是……有希望撑过一夜?

她这样忖度着,又坐回了床边。

男人感觉到她的存在,也不再挣扎,阿骨觉得这事好像有的商量,为表诚意,她轻手轻脚地先给他摘了眼睛上的束缚。

大约是烛光太刺眼,他的眼睛睁开又立刻闭上。

“我是骨女,这边的人叫我阿骨。”

阿骨贴心地替他把红烛拿远了点,又起身落下那扇透风的窗户。

好像伺候他是自然而然的事。

阿骨回过头,正对上男人的一双眸子。

很好看,也很熟悉。

像是看过千万遍,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为他烙印记忆。

“小月,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直直注视着她,声音喑哑。

“我?你认得我?”

阿骨大着她那鹿一般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

男人想笑,可那笑容诡异得很,简直比哭还难看。

“呃,我们,很熟吗?”

阿骨眼神飘忽,暗自盘算着他话里的可信度。

“你是我的女人,你说呢?”

听到这话,阿骨瞬间两眼放光。

“你的女人!?所以我睡过你?”

……这个常年把自信挂在脸上的男人,这次有点挂不住了。

“那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图什么?”

“什么?”

“我以为我从没尝过男人,今儿是我当上鬼王的第一天,本来还想来点儿仪式感。”

男人看着面前的阿骨,很难把她和从前那个,稍微调戏一二就羞得发抖的初月联系起来。

“呵,除了我,你还想尝谁?”

男人又瘫回到床上,一幅任君宰割的样子。

“给我松开,我满足你。”

话音刚落,阿骨手指一勾,男人身上瞬间松快了。

男人愕然看着瞬移到她手上的绳子,阿骨若无其事地把绳子收到了别处。

“那么害怕干嘛?虽说我现在是只鬼,不过你放心,我今天心情很好,目前还没有吃人的打算。”

活见鬼这种事儿是个人都不想遇见,将心比心,阿骨能理解,也不生气。

“这是在哪儿?”

男人又恢复成那张冰块脸,阿骨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能干大事的,活见鬼这种事也能消化得这么快。

“不周山的刹风洞。”

男人神色一凛,呆了片刻,竟笑出了声。

“呵,你竟然比我先来到这儿。”

男人好像在追忆往昔,阿骨侧头端详着他。

“你说我是你女人,那我们是夫妻?”

男人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是?没结婚。相好的?”

男人笑了,笑得轻蔑,却没有否认。

看来,他确实是她曾经的相好。

死了都能再见面,他们一定是有莫大的缘分。

“你叫什么?”

阿骨半凭栏杆,她对洞房花烛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如今她只想知道更多自己以前的事。

那些她忘掉的事。

“于宵。”

“于宵?很好听的名字。”

像是被触及逆鳞,于宵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兀自嗔笑了一声。

他的眸子是浅浅的琥珀色的,盯着阿骨的时候,里面满是阴翳。

阿骨被他看的发怵,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我是怎么到你床上的?”

“你是被姜玉抓过来的,当然这也是我的意思……也不完全是我的意思,”

“姜玉是谁?”

于宵的眼神更可怕了。

“一只妖。”

“你们很熟?”

于宵探身向前,阿骨莫名有些紧张。

“算……熟吧,是他把我捡回来的,也是我在这儿唯一信任的人。”

于宵不耐烦地活动着脖子,力度大到关节也跟着嘎吱作响,阿骨一度以为他要把自己的脑袋掰下来抛着玩儿。

认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凡人做男人,阿骨很想知道从前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带我去见他。”

“现在?”阿骨看了看窗外的月黑风高夜,“这儿可是刹风洞,外头全是鬼,你活腻味了?”

于宵没有丝毫犹豫,拽上阿骨的手就往外冲。

“你不是鬼王吗?有你罩着我,怕什么。”

阿骨看着他坚实的背影,仔细品品,这话说得确实没什么问题。

这洞里的鬼都跟她打过,她赢了,所以她是王。

可主持比赛的是姜玉,他是洞里唯一的一只妖。

也是她唯一打不过的妖。

毕竟,人死后就能成为鬼,没有门槛。

但是要想成为妖,那就需要修炼,这就是一道门槛。


刹风洞有四百四十四窟,小路更是不计其数,四通八达,饶是如今当上鬼王的阿骨也很难做到不迷路。

况且姜玉那厮喜欢清静,住在洞里最深的地方,很是难找。

于宵一路在阿骨的指挥下横冲直撞,各路鬼怪也纷纷跑出来凑热闹。

他们一直为没能闹成洞房而遗憾,如今能亲眼看见新郎官也只是觉得新奇。

至于将他生吞活剥这种事,一时半会儿还没人这么想不开。

“呦,对我布置的洞房有什么不满吗?竟然闹到我这儿来了。”

姜玉是只媚妖,长得好看,还是天生媚骨,尤其是一双狐狸眼,若他是个女儿身,指不定早就去哪个国家祸乱朝纲,称王称霸。

姜玉对于突然闯入的二人并没有什么惊讶,反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淡定模样。

他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那支长柄独山烟壶,白烟袅袅婷婷地盘旋而上,散在半空中。

于宵一路冲过来的时候很暴躁,可真见到姜玉本人时又变得很平静。

静的有些诡异。

阿骨看透了这厮喜怒无常的性子,只当他是方才犯病发疯,如今病又好了,是个正常人了。

她向来不是个喜欢忍的人,有仇基本当场就报了。

但这厮毕竟是被自己误抓来的,还是从前的相好,好像还确实找过自己。

他是个例外,所以这次她忍了。

“啊,介绍一下,这是于宵,我做人时候的相好。”

于宵面无表情地瞟了眼阿骨,阿骨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呦,这不巧了嘛。”

姜玉叼住烟嘴,白烟从他鼻子里飘了出来。

于宵半垂眼睑,神色阴翳地盯着他手里的烟壶。

“巧?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你觉得,阿骨她会信吗?”

被点名的阿骨属实一头雾水。

姜玉的眼神玩味地在于宵和阿骨身上逡巡着,直到将阿骨打量地直起鸡皮疙瘩,

“阿骨,他在骗你。”

阿骨呆愣地看了看姜玉,又转头看了看于宵,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什么?”

“他说他叫于宵,其实他是在骗你。”

姜玉故意把骗这个字眼咬得很重,顺带觑了对面的黑脸关公一眼。

“闻人,”闻人于宵掩去眸中戾色,率先开口,“我叫,闻人于宵。”

他用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于他而言,这个动作代表着示弱。

是他闻人于宵的示弱。

“闻人?”

阿骨反应了一下,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闻人于宵看着空荡荡的手掌,自嘲似的笑了笑。

“那个捉鬼大族?你是捉鬼师?”

“比那个还要严重一点,他现在可是闻人氏族唯一的独苗。”

姜玉用烟壶指了指闻人于宵的方向,

“阿骨,你可要提防着点儿他,这小子精明着呢,上一任鬼王就是被他除掉的。”

一阵寒风掠过,阿骨闪身躲到了姜玉身后。

“就是……就是像我这样,先扯谎说是相好,取得信任,再除掉的?”

不对啊,她虽然没见过上一任鬼王,但她记得他是个男的啊。

莫非这厮……男女通吃?

阿骨神色复杂的打量着闻人于宵。

“没那么麻烦,手起刀落,快得很。”

闻人于宵低着头,掰动手指,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

阿骨听着就疼,又往后靠了靠。

姜玉长袖一展,把身后的阿骨遮了个严实。

“你和小月,以前认识?”

闻人于宵地眼神落在姜玉身上,重拾先前的阴翳。

“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姜玉不置可否,又咬起了烟嘴。

没问小月是谁,也就是说,他们之前确实认识。

闻人于宵的眼神重新落到了阿骨身上。

隔着姜玉的袖子,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新的情绪。

失望。

他没有想过他的小月会不乖。

他没有想过他的小月也会欺瞒他。

可那又如何呢?

他只有她了。

闻人于宵存在的理由,只有她了。

“她是怎么死的?”

闻人于宵敛去情绪,目光重新回到了姜玉身上。

“你问我,不如回去问问你那个好父亲。”

姜玉笑容明媚,细看却又满是讥讽。

“他没有理由。”

自打看到成了鬼魂的小月后,闻人于宵在脑子里滚过无数个可能。其中虽然有过那个男人,但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对啊,没有理由。”

姜玉猛然提高声调,身后的阿骨被吓得赶忙撑起屏障来挡。

她方才被闻人于宵的疯病折磨久了,竟然浑忘了自己眼前这位也是疯病的忠实用户。

不过不同的是,姜玉的疯病,其实算是媚术的一种。

“可是闻人于宵,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阿骨她现在是只戾鬼,是个即便被神尊封印住戾气,还是能轻而易举夺得鬼王的戾鬼。”

姜玉的音调逐层拔高,阿骨被迫封住了自己的听觉,转眼却看见一动不动的钉在地上的闻人于宵。

正当她暗赞“少年人真是好魄力”的时候,只见这位好魄力的少年人脆弱的七窍慢慢有血渗出来。

这不是好魄力,这是好耐力啊。

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对答里,阿骨大概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也大概知道除了名字,应该再没什么说谎的地方。

如今,他不远千里的来找自己做死生相随的亡命鸳鸯,阿骨觉得,大可不必。

她抬手给闻人于宵面前也做了个罩子,闻人于宵的瞳孔骤然瑟缩了一下,转头正撞进阿骨的眼睛。

哀恸,愧疚,还有出离愤怒。

阿骨被他抛来的情感吓傻了,她只是帮他挡挡妖力,举手之劳,没必要这么……感动吧。

自然,在阿骨听不到的地方,姜玉还在继续回答着闻人于宵的问题。

继续一刀刀地割肉嗜心。

“你知道死前要经受多少折磨,吞下多少痛苦,怀有多大恨意,才能成为像阿骨这种,要神尊亲临才能将将封印的戾鬼吗?

滔天!

滔天的折磨,滔天的痛苦,造就滔天的恨意!闻人于宵,你敢说,在她将死之时,没有恨过你?怨过你?没有想过要亲手杀了你?”

闻人于宵看着眼前懵懂的阿骨,又好像透过阿骨,看到了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只为利落一死的小月。

她一定恨过他。

她一定怨过他。

她一定,很想杀了他。


姜玉不再说话,周身气场也逐渐恢复平静,阿骨动手收了术法,手腕却被闻人于宵抓住。

他什么时候到自己面前的?

阿骨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闻人于宵带着她的手抵在了自己胸骨的位置,难得柔下了声音,平静从容。

“小月,杀了我吧。”

阿骨一时无语,这是疯病的进阶版本?

“想死?未免太容易了。”

姜玉重新拿起了烟壶,又恢复成他平常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闻人于宵声音喑哑,眼神仍定定盯着阿骨的脸,

阿骨想把手抽回来,可这次闻人于宵攥得很紧,无奈,她只能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

“回去问问活人,找到她死前的愿望,若你能帮她办到,她就能重新转世,也算是你对她的补偿。”

“我为何要信你?”

姜玉这只妖太过神秘,闻人于宵不敢不信,却又不能全信。

“不信我,你总要信她吧。”

姜玉吐出来一颗圆润的烟圈,把话头递到了阿骨这边。

“大叔确实这么说过,如果我能知道自己死前的愿望,并完成它,就能转世为人。”

所谓大叔,就是方才姜玉口中那位替她封印戾气的神尊。

须臾,闻人于宵捧起阿骨的手,曾经满是血色的眸子,如今却攒着温柔。

“好,你等我,我一定替你办到。”

他难得这么靠谱,阿骨觉得这才是她心中完美相好的形象。

“阿骨,送闻人公子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姜玉慵懒地打着哈欠回了里屋,闻人于宵盯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才拉着阿骨离开。

“你为什么要帮我?”

在洞口,阿骨停住了脚步,她看着面前这个相识不过一两个时辰的男人,却又觉得他们已经算是熟识。

“因为你是我男人?因为你喜欢我?我们之前,很恩爱吗?”

见他不答,她继续问着,闻人于宵转过头,静默地凝着她的眼睛。

她认为的爱情应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尽温柔缱绻。

可显然,这些辞藻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影子。

“我不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只是觉得你很奇怪,你一直都这个样子吗?”

“我的人生没有喜欢二字。”

他不再看她,声音冰冷,再没有方才的温度。

“帮你只是出于责任,你不用多想。”

对于闻人于宵而言,活着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喜欢,他也不想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只有小月,小月也只有他,他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和小月一起活下去。

为了这件事,他丧尽天良,什么兄弟手足,什么池鱼林木,他赤手空拳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踩着成山的尸体,终于,与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等他想起回头时,她却不见了。

他的双手太脏,还是不要碰她了。

闻人于宵无情地剥开她的手,阔步向前走去。

阿骨反应了一会儿,还是没听明白,疾步追了上去。

可是,自从她来到刹风洞后就从未出来过,也没有鬼告诉过她:

鬼,是不能走在阳光下的。

“于宵?”

阿骨抓住他的手腕,陌生的触感让闻人于宵皱起了眉头,他转头看向阿骨,下一刻,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我好像有点……不太舒服……”

晨曦的微光下,阿骨的皮肤在肉眼可见的速度先是变成灰白色,像是在表面敷了层冰霜。

而后又迅速变得通红,随着皮肤松弛肿胀,整个人胀大了一倍。

他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怎么敢!?

“小月!”

阳光下的阿骨五感尽失,只觉得一会儿是彻骨的寒冷,一会儿又是烦闷得炙热。

直觉告诉她,这种痛苦还没完,而除了身上的折磨外,她的耳边还充斥着不大真切的吼声。

“诛妖女!”

“祭天神!”

“诛妖女!”

“祭天神!”

妖女?是在说她吗?

闻人于宵飞身将已经毫无意识的阿骨扑回洞中,俯身将她遮在身下,为她挡去从洞口照进来的余光。

他亲眼看着身下的姑娘迅速从一个肿胀的胖子变成了一具焦黄枯瘦的骨架。

又烫又疼,好像被扔进了炸锅。

炸锅?

“冰浸,笼蒸,水煮,油炸。”

“对不起……小月,对不起……”

“净魂洗魄,蚀骨剜心,这样剖出来的心脏才是干净的。”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阿骨清楚得感受到曾经放过心脏的地方猛然空了一块。

而后,世界万物归于沉寂。

终于结束了吗?

解脱了的阿骨疼晕过去,躺在闻人于宵身下的她,还保持着死前的样子。

“知道她为什么被叫做骨女了吗?”

姜玉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而出,闻人于宵抱着阿骨呆坐在墙根,眼神空洞。

哀莫大于心死。

“你早知道她会这样。”

闻人于宵缓缓转头,失焦的眼睛里逐渐被怒意填满。

“所谓滔天的折磨,滔天的痛苦,滔天的恨意。不亲眼看一次她的死状,你是不会彻底相信的。凡人,不是最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吗。”

姜玉戏谑地瞟了他一眼,手中的烟壶腾起袅袅白烟,白烟向着阿骨的方向飘去,浩渺之中,阿骨恢复了模样。

“闻人于宵,你从前会像这样抱她吗?”

闻人于宵的身体瞬间僵在原地。

“你只是害怕孤独,想让她陪你而已。在你心里,她还是丑奴,是你手下的奴婢,你关心她、保护她,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是施舍吗?

闻人于宵扪心自问,突然就有了答案,他收起那些无用的愤怒,眼神逐渐和缓,低下头,用手指蹭了蹭阿骨的额角,那里还保留着一截不大不小的疤。

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疤。

“闻人于宵,别在这儿自欺欺人了,你不配。”

姜玉见他恍若未闻,气得提高了音调。

闻人于宵没有被姜玉惹怒,反而一反常态的温柔,还轻手轻脚地替阿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等我消息。”

交代下这句话,闻人于宵就离开了不周山。


西荒的冬天要比南荒要冷些,却没有北荒骇人,是凡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于是,在西荒最肥沃的土壤上,诞生了一座城池——郦州。

郦州没有王族,只有所谓望族,而望族之中,当以闻人氏为首。

闻人于宵只穿了一身素色单衣,长身孑立在暗香池边,默然注视着冰层下的锦鲤。

它们大多数已经被冻进了冰块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还在不知死活的,慢吞吞地摇着尾巴。

耐心耗尽,他烦闷地看向身后的屋子,“九香堂”的牌匾之下是一方实榻大门,耳边充斥着从那里边传来的呕哑嘲哳。

“诶呦我说少爷,这天儿多冷啊,您还是先回吧,老爷这儿且得等一会儿呢。”

管家黎叔低头哈腰的朝这位瘟神卖笑,闻人于宵却也破天荒的弯腰和他到了同一个高度上。

黎叔没听见答话,一抬眼皮,看见的是一双能吃人的眼睛,吓得他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

“黎叔,你说说,我爹他在干什么呢?”

他直起腰来淡笑着问他,眼睛里晦暗不明。

“这、这、许是听曲儿呢吧。”

黎叔跪趴在闻人于宵脚下,即便是他这个跟了老爷一辈子的,也绝不敢得罪这个瘟神。

闻人族能降得住鬼,却除不了魔。

“哦?是吗?”

黎叔抖着身子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闻人于宵直起腰,不再吓唬这只哑巴了的看门狗,转头继续盯着冰下还在挣扎的鱼。

当然不是,年近古稀的闻人卯近来新得了些补药,正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宝刀未老,正在屋里磨刀霍霍向猪羊。

哦不,是近来新送到他身边的,椒香楼的美人。

美人们。

或是觉得他的出身太过卑贱,

或是觉得他的野心太过可怕,

或是觉得他并不孝他。

总而言之,半只脚迈入棺材的闻人卯觉得,他还能再搏一搏。

随着最后一尾锦鲤被结实的冻进了冰里,闻人于宵转身推门而入。

一旁的看门狗只是直起上半身向屋里瞧了瞧,又重新趴了回去。

他的主人老了,没法为他撑腰了,他也就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管束”这位“少爷”了。

九香堂曾是名满郦州的司乐坊。

此乐并非音乐,而是礼教。

闻人于宵顺着门前被扔了一地的香裙暖被,一路看到了高高的五十五级阶上。

在那个不知坐过多少位闻人家主,不知参与过多少次动辄国本根基的大事的地方,如今正上演着极尽香艳的一幕,这场面在闻人于宵看来,极具讽刺,又甚是滑稽。

被文人墨客奉为世间瑰宝的几种乐器,呕哑嘲哳地传递出靡靡之音

闻人于宵站在阶下,戏谑地品评着太师椅上的这位还没从极乐之地脱身的闻人卯。

“还是我太年轻,竟不知曾经满堂礼教,宝相庄严的地方,如今也能变成您享乐的淫池。”

“孽障,你你你,谁给你的胆子敢不经通报就擅闯入殿的!”

闻人卯终于从他的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他一面狼狈地穿着衣服,一面还要啐两嘴闻人于宵。

椒香楼的美人儿们也识相地整理好衣衫,低头迅速退出大殿。

还有个胆子大的,路过闻人于宵面前时还妄图在他身上拂袖蹁跹一番,幸好有个聪明的一把将她拽走。

闻人于宵只是不着痕迹地掸了掸她碰过的地方,刺鼻的香气仍然弥散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怎么?如今我是闻人族唯一的男丁,想必,家主是不会怪罪我的。”

闻人于宵提步拾阶而上,阴鸷的眸子直直盯着闻人卯。

“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刚才那个声色犬马的男人只是幻觉,闻人卯吐纳两个来回,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顶着那张闻人于宵恶心透了的脸,指着他的鼻子继续呵骂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只狗,敢在我面前撒野了?

说罢他又一副食饱餍足的模样,倨傲地笑了起来。

“你放心,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孩子,即便他们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这个杂种。”

他想说他老当益壮,他想说他宝刀未老,他还能征服那么多年轻的姑娘,再生一个、再生几个,都不是难事。

可这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闻人卯喉头一梗,先吐了口血。

“你是说那些椒香楼的姑娘?”

闻人于宵停住脚步,眼神戏谑:“我记得,你不认我,不管我,就是因为我的生母是个地位卑贱的丫鬟。”

“如今,狎妓的孩子倒能入你的眼了?”

闻人卯抹去嘴角的血,拍着太师椅的扶手继续吼道:

“不论是谁,都比你这个不孝不悌不忠不义的杂种强。”

“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闻人于宵突然开始发笑,他弓着腰笑,笑得很大声,好像觉得不尽兴又跌坐在台阶上继续笑。

俯仰之间,状若癫狂。

闻人卯被他的妖异形容吓得噤声。

在他眼里,这个儿子比他降伏过的最厉害的戾鬼还要恐怖。

他刚才明明在骂他,他又为什么要发疯似的狂笑?

闻人于宵在嘲笑他自己。

他嘲笑自己竟然期冀过这个男人的疼惜。

他嘲笑自己竟然珍视过这个男人的施舍。

他嘲笑自己竟然向往过这个男人的认可。

在郦州的这十七年,像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你、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

闻人卯从暗格中取出匕首就要起身,突然膝盖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急什么,都会死,不过,人多才热闹嘛。”

他祭出一张黄纸符咒,凌空结印,符咒跟着动作燃烧起来。

隐身在屏风后面的人们被迫现形。

他们各个以衣袖遮面,像是哪家的相看夫君的小姐。

可是被相看的“夫君”闻人卯,已经僵在了地上。

他只知道自己一世经营的清白名声,彻底毁了。


这些在屏风后听了不知有多久的人都是世代效忠闻人一族的股肱之臣,他们被一封无头秘文引来的九香堂,又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好奇,隐在屏风后,窥探着闻人族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他不为人知的肮脏秘密。

“既然人都到齐了,说说看吧,父亲,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闻人卯摇摆在愤怒、愕然、羞耻、慌张中,哑在当口。

“想不出来吗?让我帮你想想。作为驱鬼的主宗,为保闻人一族的颜面、名声,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的“小姐们”终于肯放下胳膊,毕竟在“要脸还是要命”这样的选择题上傻子都知道该选后者。

他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百里家长子百里元珩先站了出来,正要开口,闻人于宵指尖燃起一张令行禁止的符咒,一炷香的时间里,下首的“小姐们”只能被迫当柱子,任他们宰割。

至于闻人于宵何时有这么大本领,能够将驱鬼师中的一众佼佼者尽数控制得当,就连闻人卯这个当爹的也不明白。

他现在只明白一点,他打不过他了。

“或者还有第二个方法,就是你杀了我,再把所有事情嫁祸给我,只要和他们串通好,我想他们明面上还是愿意给你这个面子的,是吧。”

他继续看着下面的一根根木头桩子,像是在等他们能跟他点头或是摇头。

闻人卯看着闻人于宵的背影,眼神中满是绝望。

看似是两条路,实则,不过是一条独木桥。

“好,到时候再放一把火,就都说得过去了。”

闻人卯终于开口,令行禁止的符咒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他为人狠辣,更不想晚年失德,被盖上恶名。

如果是一两个人撞破,他姑且还能收买。所谓三人成虎,何况是十余人,今日心软,来日就是他为人诟病,甚至是被他们剥骨食肉。

闻人卯,他从来都不是个心软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生出闻人于宵这样的罗刹。

他利落的翻手结印,一个写着“死”字的黄纸腾空而起。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替这些辅佐过他多年的亲朋挚友们定下死期。

没等印记结成,闻人于宵翻手又是一个令行禁止符,将闻人卯逼停在了将成未成的当口。

印记应声而落,多余的力量成倍反噬回闻人卯的五脏六腑,他瞪大眼睛,血从他的七窍蜿蜒流出。

“百里元珩,你看,这就是你衷心侍奉的主人。”

闻人于宵斜倚在台阶上,手指一勾,百里元珩跟着摔到了地上。

他们已经亲眼见到、亲耳听到闻人卯的无耻行径。

他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对于这个只放开他的手脚,还替他们留下一线生机的闻人于宵。

百里元珩隐约觉得,他还有其他想法。

可以救命的想法。

“你不想杀我们?”

百里元珩捂着胸口重新站起来,刚才闻人卯结出一半的死符烙印在他的心口,如今还留有些烧灼的疼。

“没有啊,只是觉得就这么结束了,不好玩儿。”

闻人于宵百无聊赖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阶上,斜着头打量着百里元珩。

这个曾经他最强劲的对手。

“你想做什么?”

闻人于宵没回答,倒是向他抛出了一个无用的问题。

“你想死吗?”

“废话。”

百里元珩被郦州百姓誉为“史上第一谦谦君子”,如今从这位君子口中听到如此粗鄙的话,闻人于宵只是嗔笑一声,又继续问道:

“那就请百里公子告诉我,一个能让你们活着的方法。”

答案近在眼前,百里元珩向最高处那个目眦尽裂的老头身上望了一眼,沉声道:

“杀了闻人卯,我们拥您上位。”

这样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答案,真正进入耳朵时,闻人于宵还是怔住了。

“你再说一遍。”

闻人于宵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阶下的百里元珩。

“杀了闻人卯,我们一定拥护您,十三少爷,登上闻人家主之位。”

瞧啊小月,我能得到那个位置了。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闻人于宵从怔忪间回过神来,看着拜倒在地下的百里元珩,想笑,却笑不起来。

他会讽刺的笑,会奸诈的笑,会各种带着狠辣意味的笑,却唯独不会那种真挚的笑。

就像小月脸上的那种,笑起来眼睛像小鹿一样,会发光,很漂亮。

而他脸上的笑,丑陋至极。

“好啊,那,百里公子,动手吧。”

百里元珩没有随身佩刀的习惯,如今两手空空,想要结印却又怕步闻人卯的后尘。

毕竟,如今闻人于宵的功力在他眼中已经超脱出凡人的范畴。

鬼、妖、魔,他都像。

唯独不像人。

“怕我?”

闻人于宵戏谑地打量他,从前做事向来磊落的百里元珩,也有这样踌躇不前的时候。

“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帮你动手。”

“什么问题?”

闻人于宵三步并作两步的迈下台阶,走到百里元珩面前,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百里元珩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眼中掩不住的惊恐。

有一句话姜玉说的不错,活到这个份上,如今的闻人于宵,只信任自己的眼睛。

“初月是怎么死的?”

百里元珩的眼里有一瞬间的不忍与闪躲。

“说。”

想到小月在他怀里最后的模样,闻人于宵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百里元珩的下颌骨险些被捏碎。

巨大的疼痛也迫使他无法掩饰。

“是、是剜心。”

“只有剜心?”

“……还有、还有四时刑。”


四时之刑,上古野史里记载过的一种祭祀典仪,从来也都只是用在牲畜身上。

冰浸,笼蒸,水煮,油炸。

到底是因为什么,闻人卯要把这种丧尽天良的酷刑用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为什么?”

在百里元珩疼晕过去的前一刻,闻人于宵松开手,他应声栽到了地上,大声喘着粗气。

即便下巴疼到颤栗,百里元珩也不敢不回他的话。

“您也知道,郦州大旱三年,地里颗粒无收,是闻人卯,他说初月是百年难遇的全阴人,说她脸上的黑斑就是厄运的本源,只有把她当作祭品献给上天,神仙才能保郦州风调雨顺。”

“呵,他这么说,你们就信了?”

闻人于宵刚才气急,如今又觉得好笑,什么厄运,什么全阴人,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借口。

“这、当时这事人尽皆知,也是民心所向,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拦不住吗?

是懒得拦吧。

毕竟,用一个小小的通房就能换回整个郦州百姓的民心。

稳赚不赔的买卖,谁又会拦呢?

闻人于宵双手反复交叠揉搓,按下心头早就汹涌翻腾的杀意,继续不疾不徐地问道。

“那她在死之前,说过什么遗愿?”

“这……她没说过啊,剜心之前她也只剩一副皮包骨,虽说还吊着口气,但不可能说话啊。”

也是,疼成那个样子还不死,要是能动大约早就咬舌自尽了。

看来,还要继续查下去。

不过也好,这样,他们也就没用了。

不再有所顾虑,巨大的杀气瞬间向百里元珩席卷而来,闻人于宵掐上他的脖子,眼神只等着捕捉手中猎物在死前最后一刻的绝望。

“我、我说!”

看着手中脸色青紫的男人,闻人于宵松了点力气但并未撒手。

他很少在下杀招前半途停下,看着猎物在自己手中生不如死的样子,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那个女人在进冰窖前说、说、说她要让全郦州陪葬。”

闻人于宵内心深处的那根弦,断了。

这样狠毒的话,如果说是他闻人于宵说的,他一定信。

可是,连只飞蝇都不肯拍死的小月,她会这么说吗?

他不知道。

他认识的那个小月,良善、怯懦、自卑,凡事都要依靠他。

那样的小月,她绝不会这样说。

可他的直觉又告诉他,在祭祀典礼上的小月已经不是那个他熟知的人了。

她恨他,怨他,想杀了他。

这样的她,会想要全郦州的人为她陪葬吗?

他看着面前几近断气得百里元珩,从他的眼神里,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任何一丝说谎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小月不只想杀了他闻人于宵,她还想杀尽所有郦州人。

这些她从未得罪过的郦州人。

这些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就恨不得要把将她生吞活剥了的郦州人。

小月,你是想让他们为你陪葬吗?

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闻人于宵轻轻一捏,百里元珩立时晕了过去。

除却有用的人,其余太碍事的,可以先处理掉。

他这样想着,手里熟稔地捏出一个死符,凌空划过,剩下的所有木桩子们顷刻间就被抹了脖子。

他们出生的时候是如何的喧嚣,死的时候就是如何的静默。

其实,他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也清醒地体验一遍四时刑。

但是眼下手头的任务太重,他只能讲求效率,也算是给小月将来的转世积德了。

想到这儿,他不免失笑。

想他闻人于宵何时想过“德行”二字,如今竟也用这套来宽慰自己。

就这样含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他一步步向阶上走去。

闻人卯还保持着那副目眦尽裂的模样,七窍流出的血把他的衣袍染成了墨紫色,脸上的血已经干涸成一道道的红线。

他走到闻人卯的近前突然停下脚步,就这样看着闻人卯,凝重的气氛很是诡异。

“你想要体验谁的死法?”

闻人于宵突然笑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笑起来很丑,丑的诡异,这种诡异惊得闻人卯浑身冰凉。

“老大,老三,老四,老九,老十一,死于我亲手调制的毒。”

“老二,老六,老七,老十四,他们痛快点儿,是一剑封喉。”

闻人卯后知后觉的明白他的用意,喷涌而出的怒意让他挣开了符咒,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倒是先趴在地上呕起了血。

“我杀的人太多了,就不帮你一一列举了,他们的死状,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哦,还有老八你不知道,他啊……死得很麻烦。”

他登临最后一级台阶,闻人卯跪趴在地上,抬头就能看见闻人于宵的一双锦履。

“是你……是你杀了他们!”

闻人卯大喘着粗气,即便如今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仍旧坚持要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们接连遭人毒手,都是因为石良余孽,那些藏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腌臜货色。

他以为他杀尽郦州石良族人,就能为儿子们报仇。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这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闻人于宵。

但他是由他亲手扔出的郦州,他从没想过他还能活着回来,他更没想过他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扮猪吃虎,实则强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那是你的亲兄弟!”

他无用的咆哮着。

“我娘是丫鬟,我是她的头生胎,她生下我就死了,所以我没有兄弟。”

闻人于宵从袖中抽出四张符咒,又将它们细致的一张张展开,抹平,摆在闻人卯面前。

闻人卯抬头看向面前的符咒,只需一眼,他已经知道自己死前的命运。

“不过,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比不过你,毕竟我还没犯得上对他们用四时刑。”

闻人卯腹痛难忍,如今也只能回他一声冷笑。

“一个通房奴婢,你竟然为了一个丑陋的通房奴婢……”

“丑?”

闻人于宵抬头看向蜷缩如一条蛆虫老鼠一样的闻人卯,嗔怪夹杂着怒火从他的眼睛里喷涌而出。

“放心,等你尝完四时刑,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让你看看到底谁的更丑。”


姜玉展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像是哪家纨绔公子逛市集般,跨过横陈在路上各处的一具具尸体,从容的向着闻人于宵走来。

“你既然知道是闻人卯害死的小月,那么你自然也会知道她的死状,知道她的愿望。”

闻人于宵看着仍留有血痕的手,嫌恶的皱起眉头,扔了手里的帕子,又从附近哪个尸体头上扯下一块方巾,继续不疾不徐地擦着。

“她的愿望是屠城,而眼下我并没有这个能力,既然是你给我指的这条路,那么你自然也会适时地站出来帮我。”

姜玉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勾动了自己沉寂许久的,那个叫好奇心的东西。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姜玉的声音像是带着阴勾,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经他嘴里一说,满是缱绻意味。

闻人于宵把手指擦出白皮,才将将满意地扔掉手里最后一张帕子。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对上姜玉的一双狐狸眼。

“我不喜欢听那些没有用的东西。”

姜玉摇着头撇了撇嘴角:“无趣的男人。”

不过他的目标也不在此处,想到这儿,姜玉把折扇收在手里,又恢复成他原本的声调。

“我这儿有个好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人活着,就得说话,话说多了,免不了就会有摩擦,有摩擦了,就得解决,解决不了,就得找衙门打官司。

当然,这些事的前提都得是,人还活着。

看着面前吵得面红耳赤的,已经死了有些年头的两位鬼姑娘。

阿骨沉默了。

为什么人死了,也能说话。

说就说吧,为什么要把她拉过来评理。

她记得她当的是刹风洞的鬼王,不是衙门官儿。

阿骨摸了摸脑门,想试试看那儿有没有长出个月亮。

磨了整一日的嘴皮子,阿骨只觉得两眼发黑,满心满意想的都是她房里那张软和的大床。

为什么鬼也会和人一样困,不应该昼伏夜出,藏在谁家的房梁上、床板下吓唬三岁娃娃吗?

阿骨带着疑问,耷拉着眼皮一步三晃地走到床边,掀开帘子直接栽到了床上。

好痛!

额头实实在在撞到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疼得阿骨惊呼出声,方才打得瞌睡如今算是全醒了。

她捂着撞疼的额头,抬眼正看清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回来了?”

闻人于宵好像刚沐浴完的样子,身上还泛着水汽,凑近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梅子味儿。

一个大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是梅子味的?

阿骨侧过头,十分没骨气的咽了咽口水。

“嗯……你怎么在这儿?”

他侧身倚在床的里侧,看着她纤细的脖颈,邀约似的拍了拍身前的位置。

“过来。”

阿骨刚想抬起脚步,理智又让她刹住了车。

“我、我就不过去了,床上太热,我吹吹风。”

真过去怕是就忍不住了,未免酿成大祸,阿骨打着呵呵,转身打算找隔壁小七凑合一晚上。

“这么急?是不想投胎了吗?”

美男计没能奏效,闻人于宵倒是不急,毕竟是做他五年通房都没能吃到嘴里的小月,对于她,他还是有这个耐心的。

被捏到七寸的阿骨果真停下脚步,又重新回到床前。

“你知道我死前的愿望了?是什么?办到了吗?”

闻人于宵敛下眼底的情绪,抬头又是一派风流模样,怕是男风馆的头牌看着他,都要自愧不如。

“我要是办到了,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儿吗?”

也是,若是愿望达成,她如今大约已经在投胎的路上了,想到这儿,阿骨觉着闻人于宵又更亲近了些。

“不是想知道愿望吗?上来,我讲给你听。”

他拍了拍面前的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骨。

亲近什么的,都是错觉,这厮的眼神分明是想将她生吞活剥了。

“你、你别诱惑我!我是鬼,会杀了你的。”

阿骨本想吓唬他,没想到这句话倒让闻人于宵来了兴趣,只见他手脚舒展开来,完全是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

“来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杀了我。”

阿骨盯着他胸前一条条如长蛇一般盘虬其上的褐色伤疤,将那颗悸动的心压了又压。

“不是,我是鬼,会吸你的精气,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闻人于宵的胸口起伏不定,他乜了眼阿骨,转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精气很多,不怕你吸,当时抓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吗?”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阿骨兀自思考着他的精气究竟有几斤几两,回过神来时,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今日的刹风洞很静,出奇的静,静得能听见闻人于宵悠长而规律的呼吸声。

这么久,应该睡着了吧……

阿骨蹑着步子靠近床边,她还没这样细致地瞧过他。

锋利的眉,高挺的鼻,浅薄的唇,带着胡茬的下巴,还有被藏在眼皮下的那双褐色眸子,像是从前见过的玛瑙玉。

嗯……她从前的相好,还挺好看的。

还没来得及继续品鉴,一个天翻地转,阿骨被牢牢禁锢在他与床板之间。

月夜出奇的长久,窗前一点如豆烛火识趣儿的灭了有明,明了又灭。

……

云雨初歇,闻人于宵揽着阿骨,指尖不轻不重地游弋在脖颈间那些细碎的红痕上。

“痒……”

阿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何谈反抗,如今也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

“小月,你来生想做什么?”

男人的嗓音带着食饱餍足的沙哑,勾得她耳朵痒,阿骨想答他又觉得他很麻烦,就往他怀里钻了钻,半梦半醒之间,呢喃着回他。

“做……做皇帝。”

闻人于宵停下手指,对这个答案略显诧异。

“此情此景,按理你答的应该是,来世也与我做夫妻。”

这话他说得颇为郑重,可落入阿骨的耳朵里,却只觉得好笑。

阿骨将眼皮抬了半个缝出来,她想看看闻人于宵是不是因为精气受损,脑袋也傻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与我做夫妻?”

虽说他身材好体力好,虽说他们方才还亲密无间,虽说这厮情动时也说过许多温存话,但这并不妨碍阿骨对他的判断。

——他不喜欢她。

闻人于宵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话,阿骨贴在他的心口上,听着他胸膛里紧密的心跳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月上柳梢头,闻人于宵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

“小月……”

他怕吵醒她,只敢小声呢喃着,他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在手背上珍重地留下一吻。

眼角眉梢都是难得的,从未有过的柔情。

独属于她,仅她可见的柔情。

“你酿的梅子酒,很甜。”


阿骨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关于容貌的蔑称,阿丑。

确实,她很丑,她的脸上生来就长着一块从左额角一直延伸到脸颊的黑斑。

因为这块黑斑,她成了家里的赔钱货、方相氏托生,卖是卖不出去的,即便是送去给人刷恭桶,人家都嫌晦气。

阿丑被扔到后山怪林里等死,不过好在她有一副好嗓子,明亮的哭声引来了一个大叔。

当然,那时的她尚在襁褓,这些都是长大后那个大叔讲给她的。

大叔名叫南昆,是一个年过半百,举着悬壶济世牌匾的游医,他是个好人,把她捡了回来,当亲闺女一样养在身边,七年来他虽然挣得不多,但胜在医术高明,广交善缘,所到之处总会有人愿意接济他们,虽说日子过的清贫了些,但总还是食能果腹,衣能弊体的。

但这个世道,好人总是短命。

因为一场时疫,南昆带着还是小萝卜头的阿丑徒步跋涉了六个日夜,来到这个陌生的郦州,寄住在伽蓝寺里,和众多僧侣一起救助这些苦难的百姓,她还在住持,一个法号上清的方丈的教导下学会了一句佛语。

渡人渡己。

还没来得及悟出这句梵语里更深的意味,南叔先一步死在了阿丑七岁那年的寒冬里。

阿丑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扔掉的东西。

她的父母扔掉了她,如今,南叔也扔掉了她,驾鹤西去。

按照南昆的意思,阿丑应该找个地方将他一把火烧了,然后努力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可是他想多了,她实在是没什么本事。

伽蓝寺不能长久地收留她这个女娃娃,阿丑拒绝了上清方丈的超度礼,用草席裹住南昆的尸身,将他拖到郦州最热闹的巷口,跪在地上,用石头在面前的地上歪歪扭扭写下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对不起了南叔,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法子。

凭着这张丑得出奇的脸,阿丑成功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窑倌、人牙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喜该忧。

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睹她这张方相氏托生的脸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么些人里却从没有一个愿意伸手的好人。

也是,好人大约都活不到这个时候。

即便用了许多草药替尸体除味儿,可这样一日日地挨下去,大叔的尸身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趋势。

就在她打算要当街焚尸之际,一双锦靴踩到了她面前。

彼时的阿丑还不知道,从今往后,她那本就坎坷的人生,将拐去另一重地狱。

蛰伏的罗刹正在那里等待她的救赎。

锦靴的主人是个穿着贵气,肥头大耳的公子哥,他掐住阿丑的脸颊上下摆弄了几下,又用他尖利地指甲抠了抠她脸上的黑斑,以防是她染的墨迹。

“还真是个怪物,哈哈,好得很。”

他大手一挥,阿丑被几个小厮连扯带拽地拉上了一架破落马车,上车前阿丑还极力挣扎着向南叔的方向望了几眼。

南叔曾躺过的地方空空荡荡,阿丑还想说些什么,换来的只有一记手刀。

她就这样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是一间昏暗的小屋。

被打过的肩膀传来钻心的疼,她轻轻揉捏着瘀青的地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骨一惊,猛地转头,膝盖不小心磕到桌腿上,桌上的盘子随着惯性翻了下来,兜头砸了她一身。

没有想象中的烫,借着身旁,也是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白烛,她看了看粘在身上,传出阵阵馊味的黏腻汤汁。

“你叫什么?”

突兀地嗡声从头顶传来,阿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向后挪了一个身位,稍抬头,这才看清桌边还端坐了一个人。

他是个和阿丑一样瘦小的男孩儿,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大着胆子细细端详着他。

他有着比常人要稍黑些的皮肤,稚气未脱的眉眼,秀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泛白的薄唇,嘴角还粘着一粒米。

在阿丑端详着闻人于宵时,闻人于宵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端详起她来。

“真有够丑的。”

讽刺的话剌在了阿丑的心口,她赶忙低下头去,抬起手试图遮掩自己左半张脸。

她活了七年,这样的恶言恶语早就听习惯了,可不知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惊慌与羞怯。

“呵,难为老黎,找这么个怪物来恶心我。”

闻人于宵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扒拉白饭。

阿丑鼓起勇气,拿袖子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重新抬起头来。

“我叫……我叫阿丑,来郦州卖身葬父却被人掳走,醒来就在……”

闻人于宵不疾不徐地动着筷子,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敢问这位贵人,这是哪儿啊。”

闻人于宵向她的位置瞥了一眼,将吃得一干二净的碗放到桌上。

“闻人府。”

虽然年纪看起来和阿丑差不多大,但闻人于宵举手投足间就透露着两个字。

稳重。

他稳重地起身,稳重地走到她面前,稳重地蹲下身子,和阿丑平视。

“以后,你就是我的奴才,丑奴。”

因为离得太近,在她身上,闻人于宵清楚地闻到了方才那盘菜汤的酸臭味,还有混杂在酸臭味儿里更恶心的味道。

阿丑也不敢告诉他,那是尸臭味儿,况且她确实已经有很久没洗过澡了。

闻人于宵眯着眼睛,神色很是不悦。

“滚去外面池子,把自己洗干净再进来。”

闻人于宵转身向内室走去,阿丑答了声是,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忘了问。

“我姓闻人,是你的主子,别的,你不需要知道。”

像是早就知道她的问题,闻人于宵毫无感情的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那一晚,阿丑在池子里痛快地洗了个澡。

那一晚,闻人于宵毫不意外地再次失了眠。


因着自小就跟着南昆四处奔波的缘故,阿丑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比常人要强些,不出三日,她已经能熟练地伺候闻人于宵的日常起居。

平日里的闻人于宵惜字如金,难得跟她说两句话也都是端茶倒水的命令,再后来他只需抬一抬手,阿丑就立刻明白有什么吩咐。

久而久之,闻人于宵习惯了阿丑的存在,她虽然长得丑,但好在做事利索,闻人于宵也就收起他前些日子的尖酸刻薄劲儿,再没说过那些伤人自尊的话,保持着那张冰块儿脸,视阿丑为空气。

但他也不总把她当空气,就譬如她触碰自己膳食的时候,又或者是她靠近镜月居大门的时候。

每日的饭菜都由厨房负责送到房里,怎么说也是闻人族的子嗣,份例的菜品却只是一盘发馊的小菜,和一碗不知是谁吃剩的米饭。

阿丑想去厨房问问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可每当她靠近镜月居的大门,闻人于宵总能精准捕捉到她所在的位置,就这样冷冷地瞪着她。

他看向她的眼睛就像是齐溪城白老伯家门口的那条恶犬,又像是那夜在逡逡山上遇到的那只红眼豺狼。

闻人于宵不让她管这种闲事,她也就不管了,反正饿得不是她,她身量小饭量也小,一碗清汤寡水的粥配上一碟小菜,足够喂饱她的肚子。

她守好当奴婢的本分,其余的,她不多看,不多问,主子既然当她是空气,那她就要当一个合格的空气。

其实镜月居并没有被下过什么不让出入的禁制,是闻人于宵他自己把自己关在了牢笼里,成日除了花里胡哨的挥一通木剑,就是躺在石阶上,盯着四方天空中来了又回的燕子。

在来到闻人府的第三个月,阿丑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出门机会。

“花朝家宴?”

闻人于宵执剑而立,汗水浸湿了身上素白的粗布麻衣,阿丑跟着为他披上怀里的大氅。

郦州没有春天,即便已到二月初二,天气还是没有回暖的迹象。

“贺嬷嬷传的话,说是申时请主子往华阳楼赴家宴。”

“呵,”闻人于宵对这事嗤之以鼻,能让三房的人贵脚踏贱地,还邀他赴宴。

安得什么心,闻人府上下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吗?

哦,还有她不知道。

想到这儿,他倏地转头望向阿丑,后者则还在懵怔状态,她稍仰着头,从她的眼底,他好像还能读出一点欣喜。

“你今年多大?”

阿丑没跟上闻人于宵跳脱的思维,愣了片刻,这才察觉到自己外展的情绪,以及不够尊敬的仪态。

她赶忙垂下头,恢复到平日里的模样,盯着闻人于宵的鞋尖。

“回主子的话,奴婢今年七岁。”

比他小三岁……

不可否认的是,闻人于宵一直以来从未放下过对她的戒心,她是管家塞来的人,难保她没有被大房三房收买,出于刺探、出于陷害、出于谋杀,都有可能。

先例也不是没有,好在她只是刺探,并没有看出闻人于宵有什么不对,又实在耐不住这样无趣又没有油水的差事,最后还是大房出面将她调走的。

“你去厨房找齐管事,就说多谢贺嬷嬷好意,但十三身体抱恙,就不叨扰诸位贵人的雅性。”

阿丑觉得,今日闻人于宵同她说的话比这三个月加起来都多。

“齐管事……是贺嬷嬷的上司?”

闻人于宵面无表情地瞟了眼阿丑,又继续开始比划他的木剑。

今日份闻人于宵营业时间已超标,恕不奉陪。

阿丑将剩下的问题一并咽进肚子,识趣儿的跑出那扇封闭已久的大门。

随着阿丑消失在门后,闻人于宵利落转身收剑,看着阿丑离去的方向,又恢复成往常那般的阴翳神色。

“丑奴,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镜月居位于整个闻人府邸的东南角上,离厨房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阿丑顺着送菜小厮的指引,若是路上有人就埋头疾走,走到无人的地方便会慢下脚步,瞧一瞧沿途园子里各色叫不上名字的花,还有沿路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的灵动奇石。

就这样一路逡巡到厨房门前,她小心翼翼地将手里捡到的花瓣揣入袖中,回首望向来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她只顾着看地上的落花,并未发觉树后一瞬而逝的半片衣角。

齐管事是位面善的妇人,她的笑容长久地挂在脸上,即便是面对阿丑的那张脸,她也依旧能保持笑容。

还贴心地在那抹笑里加上些许怜惜。

“明白了,这事交给我就行,辛苦姑娘了。”

她稍弯着腰迁就阿丑那小萝卜头身高,笑得和善,声音也温柔,看着她的脸,阿丑突然想到了她的母亲。

那个只在大叔口中提过一次的母亲。

“说来,从前我也是伺候过一阵子少爷的人,在我跟前你不用这么拘束。这样吧,既然少爷去不了宴席,那就劳烦姑娘,把今儿的饭菜带回去。”

不同于往日那些不堪入目的剩饭剩菜,递到面前的是一个四格提篮,隔着盖子就能闻到饭菜的喷香。

等她从手上的这份盛宴里醒过神来时,齐管事早就淹没在厨房烟火缭绕的烟幕之中。

回去的路上,阿丑已经在盘算下次该如何告诉齐管事,送饭的小厮克扣闻人于宵吃食的事。

“丑八怪,去哪儿啊?”

阿丑被一个黑影挡住去路,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穿着黑色蟒纹长袍的男子,身材高大,约莫有弱冠之年,脖子上还戴着的一把很是惹眼的长命锁。

依照穿着,阿丑大越能猜到他定是哪家主子,赶忙附身行礼。

“回贵人话,奴婢是去镜月居送饭。”

“嘿嘿,这丑八怪竟然不认识我。”

这话他是跟身边的小厮说的,下一刻,阿丑就被两个小厮死死按在地上。

手上的食盒也跟着砸在地上。

“告诉她,小爷我是谁。”

男人倨傲的挺直了腰。

“我家主子,乃是八少爷闻人明州。”

阿丑对闻人一族并没什么了解,只知道是郦州的一门望族,至于几少爷,对她而言都一样。

都是主子罢了。


“见过八爷。”

阿丑压制着心中的恐惧,抖着嗓子问安。

“嗯,送饭的啊……”闻人明州把玩着胸前的银锁,戏谑的眸子打量着趴在地上像个小鸡仔的阿丑。

“今儿本少爷仁慈,这饭赏你了。”

阿丑想过今次可能会被打,可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恩赐”。

这是主子的饭,是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一顿能称得上“饭”的东西。

“不是的,少爷,这是我主子的饭。”

阿丑赶忙摇头,这还是头一次有下人敢违逆他的命令,闻人明州的脸一下黑了下去,过了片刻却又气极反笑。

“丑八怪,你敢违逆小爷?”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这处原本艳阳高照的园子里,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是俯首帖耳,汗毛倒竖的。

“王勇,给我灌她,”

“往死里灌她。”

他死死盯着阿丑的头,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砸碎。

侍从王勇得令,将四格菜品放到地上,两侧压制着阿丑的小厮合力扬起她的脑袋。

大块的骨头和着长梗菜叶,来不及咀嚼,生生被王勇灌入嘴中,阿丑只得一面挣扎,一面硬生生吞咽下这些未被咀嚼的“珍馐”。若有饭菜不慎从她嘴里滑落,王勇也会捡起来滚上土重新放回盘子里,用更大的力道塞进喉咙。

她无力叫喊,只有自喉咙深处因疼痛而产生低沉的呜咽声,她像是一只填鸭,毫无余地的被迫接受这被赏赐的一餐。

直到所有盘子被打扫干净,阿丑也终于被小厮丢到地上。

嘴唇被磨得肿胀不堪,喉咙和舌头也没有一点知觉,嘴巴里是各种饭菜的味道混杂着鲜血的甜腥味儿。

混沌里,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着。

“告诉闻人于宵,别再做任何妄想,否则下一个就是他。”

闻人明州赶着去华阳楼,也就没再折磨她,阿丑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样,什么话都说不了。

她就任由自己趴着,这样长的时间也没有人路过,说明这个地方很偏僻,她暂时挡一挡路好像也没什么。

身下的石子有些硌人,黄昏的风吹的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阿丑吸了吸被冻僵的鼻子,突然啜泣了起来。

没什么,她就是想大叔了。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她没能把大叔葬到一处好地方,也没能给自己谋一个好生活。

到如今,无论是镜月居里的闻人于宵,还是镜月居外的谁,随便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弄死她。

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了力气,直起身子看向一旁满目狼藉的餐盘食盒。

闭上眼,她好像已经能看见面色阴翳的闻人于宵,和他手里的刀。

人总有一死,或许,能死得干脆些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她收拾好提篮,把自己的脸打理妥帖,又将被饭菜浸过的石子路仔细擦拭一番。

至于身上还泛着油光的衣服,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阿丑一瘸一拐地向镜月居的方向走去,从厨房到镜月居当真是一条好长的路,需要用两个时辰熬完的一段,很难的路。

一个身影从隐蔽处走来,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闻人于宵路过方才被擦净的那段石子路上时,将将停下脚步,藏在宽袖里的手掌不自觉地攥紧,直到指甲将手心抠出血来,他才有所发觉。

阿丑回到镜月居,在书房找到正伏在案头写字的闻人于宵。

“主子……”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即便在路上打好了腹稿,真见着闻人于宵,她还是哑在了当下。

喉咙的刺痛感没有任何减轻的迹象。

好在闻人于宵只是瞟了她一眼,看着她脏兮兮的衣裙,皱紧眉头。

“这么脏,去池子里洗洗再来伺候。”

没有诘问她怎么回来这么晚,也没有诘问她为什么没有带回来餐食,阿丑愣了愣,在闻人于宵的脸色变得更差前,她先一步退了出去。

这件事过去的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主仆二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的,一个将仇怨埋进土里,一个把仇怨压在心底。

闻人于宵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改变对阿丑的态度,他依旧不准她出门,不准她碰他要用的食物,她也继续当好一个合格的空气。

小厮送来的饭菜仍是那些毫无食欲的剩菜剩饭,阿丑几次都想同闻人于宵开口提那顿难得的好饭,想跟他说齐管事是个好人,跟她说了或许以后的饭菜就会变好,不用再受这种闲气,但话到嘴边,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时,又不自觉地把话头偏向别处。

她确实怕他,她不敢说。

后来的日子很平淡,闻人明州没有上门找事,他们像是遗世独立的境外仙人,又或是被这个硕大的家族所遗忘在某处角落的两个不重要的阿猫阿狗。

当然,后面这句是在陈述事实。

镜月居很小,统共两居一院,院里还有个没有荷花的荷花池,如今也成了阿丑的私人露天浴池,当然,仅限在无人的夜里。

阿丑的生活充实却无聊,主子是块千年寒冰,她也要当好一坨冰冷的空气,成日里除了洒扫的活计,就只剩下看主子拿着木剑瞎比划。

她不会武,也没看过他们练武,但她总觉得,习武之人不应该这么没有美感。

剑刃不应该这么软,随着他的动作还会不住地颤动,像是下一刻就要打到他自己一样,看的阿丑提心吊胆的。

这不太靠谱的剑法大约是靠他自学成才,瞎比划玩儿的,阿丑这样是这样想的。

这样大着胆子观摩了几天,终于在一日午后,她躲在树后偷懒乘凉,在看到他的一个滑稽动作后,没忍住,笑了。

她的笑声几不可闻,起码她是这样觉得的。

但下一刻,一束能把人冻死的眼神向她投来,阿丑的笑容也霎时僵在脸上。

闻人于宵左手持剑,朝阿丑的方向比划了几下,很有条理,很有力度,很有……杀气。

他确实要在阿丑面前装成一副外门汉的样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当个被她笑话的傻子。

自那之后,为了自己的这条小命,阿丑不敢再看他舞剑,改去院墙边上数砖头,或是随手侍弄侍弄那些野花野草,或是看屋檐下的蚂蚁搬家。

她的日子过的单调,无聊,但好在长久。

阿丑很知足。

只是闻人于宵,筋疲力竭时,竟也会开始不自觉地找寻阿丑的方向。

然后盯着她的背影,愣半晌。

在想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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