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回头,纪琼琚登时更加打起精神。
她奋力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起,伸到窗户里,朝他招手。
纪皑低声道:“三妹妹?”
纪琼琚说:“是我,我来给你送点心吃啦!”
纪皑闭了闭眼。
他道:“我不饿。三妹妹,你回去吧。”
纪琼琚摇头。
她趴在窗沿上。因为踮脚踮得太高,冷风呼呼从她脚踝上过,她小腿肚上,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说:“大哥哥,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为什么想要我走?”
纪皑仿佛沉默了片刻。
他说:“我从未,有任何怨怼。”
他如何能怨恨谁。
又如何,能怪罪谁。
他跪坐在这里,腿脚一点点变得僵硬。冬日的冷风一点一点从窗外灌入,那扇小窗,是这间屋门紧闭的柴房和外界唯一的出口,是柴房唯一光亮的来源。
但那来源,却也是整间柴房,寒冷刺骨,冻人骨髓的源头。
世间之事,向来如此。
他从来,无可怨怼。
他抬头,看向窗外脸冻得发红的少女,平静道:“这里不是三妹妹该来的地方,你回去吧。”
那小小的女孩儿在窗外歪了歪脑袋,却并没有依他的话离开。
她隔着柴房里的雾气盯着他看,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大哥哥就是生我的气了,还不承认。”
不等纪皑说话,她又说:“要是没有生气,大哥哥就叫我一声‘玉玉’,我就相信。玉玉是我的小名,谁喜欢我,谁才愿意叫我玉玉的。”
她歪着头,好看又灵动。
她说:“大哥哥叫我玉玉,我就下来,好不好?”
她好像在同他打商量。
纪皑沉默片刻,说:“玉玉。”
“诶!”
纪琼琚欢快地应了一声。
她撑起身子,一条被裹得厚厚的腿就往窗户里爬。
纪皑猛地站起来。
他说:“三妹妹你干什么!”
纪琼琚立刻反驳道:“大哥哥说了,要叫我玉玉的,怎么又叫上三妹妹了!我是答应了要下来,但我没说是下来哪边呀!大哥哥因为我才受了罚,我怎么也要看看大哥哥的情况,才能放心。”
她说着话,小小的身子又使劲往里爬。
纪皑想要去拦她,但那窗户高,边上又有厚重的柴垛挡着,他一时竟然寸进不得。
这是冬日。
纪琼琚原本为了出来方便,外面套了一件素白色的斗篷,好在偷溜来清荷院的时候,不引人注意。
但那斗篷太厚,钻狗洞的时候就不方便,是以被她和枯草一起暂且胡乱填在了狗洞之下。
她身上粘着草籽,头发也被挤得有点乱蓬蓬的,被厚实衣裤裹得有些圆滚滚的小身子彻底探进窗户里。冷风都被她堵在窗外,只有一些缝隙,能看到她里面穿着的,粉色的夹袄。
这粉色在昏暗的柴房里突兀。
仿佛是一抹格格不入的鲜妍色彩,愣头愣脑,笑嘻嘻地挤进如墨晦暗之中。
“大哥哥。”
她软绵绵的声音又响起来。
她伸脚,小心翼翼踩了踩下面的柴垛。
柴垛硬邦邦的。
她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她坐在窗沿上,朝他明媚一笑:“我要跳下来啦!”
她放下撑着身子的手,哗啦一下,便落入柴垛之中。
柴垛干硬,却并不结实。
纪琼琚掉在柴垛正上方,下沉势头稍缓,下一刻,又重重地继续落了下去。
“大哥哥!”
纪琼琚惊叫了一声。
她砸在一片绵软的稻草之中。
纪琼琚灰头土脸从稻草堆里探出头,脸上头上,都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她探出一张小脸,仰头看着纪皑,糯声道:“……大哥哥,我下来啦。”
纪琼琚坐在柴垛之下,让纪皑抓着她的手。
方才下来的时候,虽然有柴垛底下的草堆做缓冲,但她手指乱抓,手掌上,被柴垛的木刺刺进去了好几处。
柴房光线昏暗。
唯有柴垛底下,视线才能分明些。
纪琼琚坐着,任由纪皑专心给她挑刺。
空气中还有飘浮的尘埃,影影绰绰,似明非明。纪琼琚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吉祥果,递到纪皑跟前。
纪皑抬起头来。
那果子的清香,混杂着少女身上的奶香,慢慢涌入他鼻间。
纪琼琚说:“我带了好几个呢,但是爬下来的时候摔倒了,所以只剩下这一个能吃了。大哥哥,你先吃,要是吃不饱,我再帮你拿。”
她大方地将吉祥果又往他跟前凑了凑。
在她身边,还有几个吉祥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玉雪可爱的果子上,沾了一层灰。
纪皑说:“我不饿。”
他眉目低敛着。
纪琼琚歪了歪脑袋。
她当然知道他不饿。她都听到杜氏说了,父亲身边的侍竹来给他送过饭了。
但她也当然要假装不知道。
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她的一颗赤诚之心,才能理所当然地,“因为心疼大哥哥没吃饭来给他送东西”,好借此取得对方的原谅。
纪琼琚说:“很好吃的,大哥哥尝尝。我知道,都是因为我胡乱说话,大哥哥才被关起来的。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想着,大哥哥和二哥哥都能去向爹爹请教问题,我也想上进些,才去的书房外。”
“什么问题?”
纪皑问她。
纪琼琚愣了一下。
纪皑恰将她肉里的一块木刺挑了出来。纪琼琚“嘶”了一声。纪皑再度问她:“你想问父亲,什么问题?”
纪琼琚眼睛转了转。
她说:“是有一句话。‘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大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皑抬起头来。
纪琼琚面上求知若渴。
纪皑看出她的神色。
丰馨院的女先生,根本不会教这些。但他只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戳破她。
半晌,他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家要孝顺父母,在外要……兄弟姐妹之间相互友爱。做人要言行谨慎,泛爱众人。”
纪琼琚立刻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出孝入悌,大哥哥一定做得很好,也特别特别,友爱玉玉。”
她笑嘻嘻地。
又问:“还有一句诗,也是我偶然读到的:壮心易尽彘肩酒,义气肯贪熊掌鱼。大哥哥,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狡黠。
纪皑说:“这是说,人应当有为了帮助他人而宁可自己冒险的义气和胆量。”
纪琼琚道:“是这样呀。大哥哥,你说得真好,比丰馨院的女先生说得要清楚得多。大哥哥……”
她说着话,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来。
她说:“我想个办法,帮大哥哥从柴房里出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