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岁,大雪,羌灭。盘踞西北百年之久的羌族,在玉凉战后,彻底消失在了西北的土地上。柳锦的名字也因此被再次刻在了西北各族人民的心中,成为可止小儿夜啼的凶煞人物,甚至因柳锦平素多穿绛红衣衫,绛红一色一度成为西北各族最晦气的颜色。名为柳锦的阴影围绕盘旋在西北各族头上五十年之久,直到当年与之相关的人纷纷死去,她的名字也被宣宗从史书上抹去,这个阴影才彻底结束。
时至今日,关于武宗为什么要抹去这样一位做出卓越贡献的丞相的名字,仍然是大徵历史中讨论次数最高的谜题。
比较流行的两种说法中的一种是出于报复,当时坊间传言宣宗顾长厝的生母并非孝康皇后楚氏而是与之一母同胞的柳相柳锦。宣宗生于太康十三年,当时当政的皇帝是宣宗的伯父,大徵文皇帝,柳锦作为文宗的丞相同当时仍是乐王的武宗,两人关系间不能说针锋相对那也是拔刀霍霍的状态,这样的情况下,能认为宣宗生母是柳锦的人,纯属是灵山朝佛——磕五石散磕麻了,但这个离谱的说法偏偏被文武宣宗三朝的人深信不疑。原因也的确简单,柳锦和武宗之间的确有过一腿,而且是浩浩荡荡的一腿,虽然这一段感情是被文武两朝人默认的夺嫡骗局,但谁说骗感情就不是感情,宣宗顾长厝在两朝热爱八卦的小说家笔下一直是柳锦和武宗两人爱情的见证,直到宣宗抹去柳锦存在所有痕迹之后,才名义上摆脱掉柳锦私生子的名头。没错是私生子,柳锦在官方记载里的夫人有且只有一个凉威侯郁言,而二者长达十一年的婚姻中并没有子嗣,除却宣宗这位谣传里的孩子之外,柳锦一生都无子嗣。一生无子的柳锦和宣宗之间关系着实复杂,一方面作为太子的宣宗,柳锦是他老师太子少傅,但身为太傅的柳锦从不教导宣宗,甚至没有受宣宗拜师礼。另一方面,作为谣传里的母子,名义上沾带血亲的姨母和外甥,柳锦对于宣宗没有丝毫慈爱,甚至还屡次谋害宣宗。乐王装疯的年岁里,柳锦包括但不限于,把宣宗踹河里,让疯子乐王给生病的宣宗抓药,以及最损的招数让乐王把年仅四岁的宣宗送京做质子等。由此后人揣测,宣宗上位后之所以抹去柳锦名字是为了报复,毕竟柳锦早死在玉凉,尸首做灰,洒在玉凉,无碑无坟,宣宗想报复都没地报复。
另一种说法则比这个自带很多bug的说法靠谱很多,宣宗抹去柳锦的名字不是为了低级趣味的个人报复,而是出于政治考量。后世很多人对于柳锦的称呼叫做你的柳哥,大徵文武宣三朝能人辈出,文有替大徵攒下四百年家底的户部尚书,言绪,武有定边扩土把大徵东北国境推出三千里的定北侯,陈齐。能在一溜狠人里,达成大哥成就的柳锦的自然不是一般人,这位出身世家而完全仇恨自己血统的大徵第一任女国相,在其短暂的三十二年生命里,达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的成就。从二十岁踩着郁王府正式踏入政局开始,她包括不限于斗门阀,杀异族,推新政,扩疆土,并且她每一件事都没有失败而且收效斐然,日落西山的大徵在柳锦的操作下,不说辉煌崛起,那也是雄霸四宇,后世史家考究,武宣承平的家底就是柳锦攒下的。无疑问的这样的狼灭狠人在大徵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于史家揣测,宣宗之所以能在“兄友弟恭”的兄弟姐妹氛围中成功继位,跟坊间传言他妈是柳锦脱不开关系。柳锦手里已知的遗产有特务组织控鹤,蒙受大恩的寒门士子,能效死命的西北军甲,不可计数的家财,以及千丝万缕的江湖势力。
柳锦在世时,地狱笑话是柳锦有嗣。这样的柳锦无论死活都是噩梦,文武二宗不论如何都能驾驭这个噩梦,可宣宗不能,能力上他不能完全接受并驾驭柳锦的思想和政策影响力,个人上与柳锦相似五成的样貌以及柳锦是他妈的传言严重影响了宣宗继位的正统性,以及柳锦对他经年累月的心理阴影让宣宗极为厌恶这位国相。以至于在继位三年站稳脚跟后,宣宗为了笼络被打压凄惨的世族,从史书里删去了柳锦的名字,将她的功劳尽数划给了与她同时代的,被她光芒笼罩十数年之久的世族领袖,谢煌。
这项工作并不轻松,首先就是谢煌,其次是庞大复杂的时间交重线,最后不得已禀笔的史官开始提笔造假了部分内容,以至于谢煌三十六岁前的入仕经历及其复杂草率。
这位和柳锦做了一辈子对的谢二公子,身经四朝的世家领袖大徵重臣,听闻这项决议后,在光明殿上愤怒发言,破口大骂,以至于最后情绪激动直接晕厥,老头醒过来后看着床榻前络绎不绝的说客,沉默半晌后还是接下了半辈子死敌的功劳。只是前脚密侍刚走,后脚老头就摞下辞职信,趁人不注意悄摸溜到了终南山,又从终南山跑到了西南边陲,躲在深山老林里,写下了有关死对头的所有真实记载,写完后拿着小铲子,吭哧吭哧在石洞里挖洞,埋下了手稿。老头深知新任皇帝的决心,也深知权力的权利能有多大,老头没法阻止只好尽力阻止。老头落笔的最后一瞬,看着厚厚的手稿,半是嘲讽半是唏嘘,破锣嗓子里扯出声音,道:“叫你死得那么痛快,连个坟都没有,现在连名都没了。楚五,你说你这辈子图什么,有什么意思,除了老子还有谁能记得你。”挖洞的谢煌,在遗留的尽头,嘱咐塌前的儿子,把自己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不随棺椁下葬而是尽数堆往西南的石洞,于此同时散出风声,让人掘地三尺去找。老头弥留的最后,依然不怎么清净,到死都惦记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的原主。
嘲讽的老头不止谢煌一个,暗地里跟宣宗作对的老头也不止他一个,官方上宣宗虽然抹去了柳锦的痕迹,但络绎流传的野史话本里,柳锦依旧熠熠生辉的活着。毕竟她短暂的一辈子里招惹的人着实很多,其间的大多数人活得都比她长,她没有心肝的走了,留下他们在漫长的时光里怀念着。被她称为疯子的顾宴,在生命的最后迷恋上了神鬼方术,修建了庞大的地宫供养通晓阴阳的术士,郁言终其一生还是没能忘记她,连逝去时手上都紧握着当年月下她赠的玉佩,甚至于连抹去她名姓的顾长厝,在密室里也存放了她的画像。
后世直到翻出了谢煌的手稿,同时随着几座大型坟冢的开启,才把手稿,野史,和同原始的史书策简结合在一起,相互佐证,找出了大徵史上这位被抹去名姓的国相,得知了她无比辉煌和残暴的一生。出土几幅画卷经过修复后所呈现出的柳锦容貌,足够让所有参观的人为之驻足。离谱而抓马的感情经历和同着超凡的政治才能,一跃成为小说家们的绝妙素材库。时至如今,粗略统计下来,柳锦有名有姓的CP对象包括不限于,凉威侯郁言,文宗顾钰,武宗顾宴,谢丞谢煌,精彩程度丝毫不逊晚间八点档。
后世之人,提笔落下,两朝里所有人的一生,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尽数化为了故事。故事里永恒主角的柳锦,或正派,或邪恶,或薄情,或痴心,无论如何总有人爱她。故事外的柳锦,好像也的确如此,爱她的爱她,恨她的也爱她,没有人不爱她,可被炽热爱意笼罩的同时,她也被所有人恨着,恨她的恨她,爱她的也恨她。
被所有人爱恨着的柳锦,对炽热或冰冷的爱恨全无兴趣,唯一的兴趣是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坚持,柳锦秉持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的精神,终于在自己三十二岁的这一年达成了自己的唯一兴趣。
玉凉关外,跪立在地,周身是血的柳锦,眼神涣散的扫过三尺开外,被血荷红绡收割性命的羌军,以及西侧跌跌撞撞朝自己方向狂奔而来的瘦小身影,满意的勾了勾唇角,留下人生中最后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后,再没了力气,垂下了工作很久的头颅。
“相爷!”
随着愿平凄厉的呼喊,玉凉关上的云层里,飘飘扬扬落下了今岁的初雪,转瞬之间,霜白的血层层盖住了尸横遍野的战场。死得人多了,连雪也盖不住遍地的暗红,混杂在一起,显现出战场特有的肮脏来,盘旋落下的秃鹫,黑黄的毛羽,更是让这幅画面更显肮脏。
肮脏画面里,唯一干净的是愿平,可随着他缩到柳锦身下把人背起来的一刻,他也不干净了,没有着甲的半大孩子,背着满身血污身材高挑的成年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混乱无序的战场上,这里摔一下,那里跌一跤的,哪里干净得起来,柳锦之前给他做的青色棉袄,被折腾得已经看不清颜色。
身高的差距,愿平已经摔麻了,既是是这样他也不敢停下脚步,他要在收尸队来之前,把柳锦背到她定下住所,这是他和柳锦之前就定下的约定。他答应过相爷的,不能把她交给城里的将军们,因为届时会有疯子从北边来,把她从将军们手里带走,让她不能回家,他答应过她的,要等着白衣服的道人,带她回家。
柳锦嘴里的疯子,愿平不知道是谁,知道了也没关系,无论是谁,怎样的来历,他都不会违约的,因为柳锦是个好人,好大人。要不是柳锦,他早死了,不死在玉凉这一战,也是死在这之前。愿平没有爹娘,不是柳锦设立的承幼堂,愿平早死了,后来,羌狗来了,要不是柳锦拼死守在玉凉,他也早死。救命之恩,以命报之,再说了柳锦还会请他吃糖,有时候脸色苍白的柳锦会在议事完成后,把他喊到面前,悄悄的从袖子里变出糖果,放到他手里,揉着他的脑袋,无声的安慰他。城墙巡防的时候,柳锦会牵着他,指着城外遥遥的羌族军账说,在等一段时间,他就能带着小伙伴们一起去玩了。
愿平一边想着相处的一切,一边终于把柳锦背到了小屋,打了清水,替柳锦擦拭了脸庞,卸了甲,换上备好的衣衫后,愿平就守在门边等着白衣道人的身影。愿平守在床榻边,从天黑等到天亮,从白昼等到星夜,轮转两天后,嘎吱的门扉,裹着呼啸的雪花被人从外推开。
白衣负剑的道人,神色漠然的站在了愿平的面前,或者说柳锦的床前。愿平几乎一瞬就知道自己等到了大人口里的白衣道人,诚如大人从前所言,道人冷峻寡言,低眉垂目又自带慈悲。
喜欢爬城墙的柳锦,靠在城头间隙里,弯着眼睛跟愿平形容着多年不见的友人:“他啊,是我们这一辈里面,长得最仙风道骨的人,眉目疏朗,眉心里还长了红痣,低垂眉眼的时候很像观自在。我们那时候总说菩提寺跟南华剑宗抱错了弟子,覆尘满脸妖相跟宁玉容一比,哪里像个佛子。脾气也像,就是话少点”
带着慈悲的道人,瞧着闭眼阖目宛如沉睡的柳锦,什么话也没说,连气都没叹,只是静静的看了好久。愿平瞧他坐在了床沿边,就要说话,话还没出口,道人轻轻一点,愿平就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愿平试着开口,两息之后就放弃了,柳锦嫌他话烦的时候,也喜欢这招,过一会就行了。
一会过后,能开口的愿平,就看见道人伸手从怀里掏出小瓶,从里倒出药丸,强制塞进柳锦嘴里后,离开了床榻,站在了不远处。嘴里默念几声口诀,随着念诵,柳锦身上的青色衣袍就自燃起来,随着斑驳繁复的鹤云青松纹饰一寸寸燃烧的还有柳锦苍白的面容。锋利逼人的眉宇,殷红的眼痣,苍白的唇色,伴着橙黄的火光一寸寸消失在愿平湿润的眼眶中。
火光熄灭的最后一瞬,照亮出道人眼里一瞬的晶莹,随即那抹亮色又消失在道人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南华剑宗的麒麟子,前半辈子和后半辈子好像都不怎么好,一辈子都在收拾摊子,前半辈子收拾着师门的摊子,后半辈子在给四散零落的故人们收尸。长生剑宗少宗,流影剑主,苏昭,是南华剑宗宁玉容收的第十二具尸体。从喧闹西京走到蜀路青山最后走到荒凉玉凉,宁玉容终于能带着苏昭回家了,威名赫赫的流影回到了它的归宿,长生剑冢,插上寒石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就此落幕。
长生宗有个习惯,死后刻碑,碑上是生平,自己写自己刻,长生宗弟子一贯有些肆意,因而碑上碑文总有些不正经。苏昭一辈子实在太忙,连碑都没时间刻,所有是古板的宁玉容给她刻的,古板的宁玉容难得遵从了多年前苏昭的戏言,给她刻上了,“我这为非作歹的一生”九个大字。
为非作歹的苏昭闭眼的很多很多年后,她的最后一个故人,宁玉容也阖目闭眼坐化了。伴随着他的叹息,时光轮转冉冉倒回,漫长的时光长河开始倒退,光阴蹉跎里,所有的遗憾和缺陷被倒回填补,有人混乱迷失于长河,有人顽强奔赴,执念的强弱,让所有的一切倒回。
“草!”
大白天走着路的苏昭,脚下突然一滑,直直的就从剑上摔了下去,脑袋成功磕在了石头上,发出的最后声音,是声音洪亮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