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闯入后山,还有....”
苏辛自接到传音匆匆赶来后,装着一肚子的疑问,碍着当时还有外人在,没来得及问。此刻看着弟子把那两人带走远去的身影,才敢发问。
“他们说,是来拜师的。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相较于苏辛连珠炮的疑问和可化为实质的吐槽黑线,苏昭十分从容悠闲,轻缓的抬起右手,对着日头,放置眼前,反复查看比对。春红谢秋水的眼眸,微微眯起弧度,上翘浓密的眼睫遮挡住了微青眼瞳里的情绪。本就是天生上翘的唇角,此刻在目睹地上星点的血迹后,上翘勾勒出的笑意更加明显。“阿辛,我记得你快破金丹了吧,你说,你如今的境界能震开流影吗?”
苏辛对于这个无语的问题很是无语,他严重怀疑七师姐这是在嘲讽他,但是看了几眼苏昭的神色,又觉得实在不像嘲讽,像诚心发问,怔住几许后,还是选择了老实回答。苏辛撇了撇嘴,诚实吐槽道:“不能,如今不能之后大概也不能。我估摸着破金丹境还得几年,届时师姐你只怕已是半步化神的修为了,我如何能震开你的流影。而且,师姐你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普天下能震开你流影的人,只有那几个,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个个都是同你一样可怕的天才,我何德何能跟他们比。”
“是,拿你来问这个问题还真是我失策了。”苏昭听着扳着手指头,振振有词吐槽自己的苏辛,觉得自己刚才被那件鹅黄外衫刺伤的眼睛又再度疼痛起来。“嘶,啧,唉”三个语气感慨词,加上不加掩饰的嫌弃目光,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的感觉,简直把嘲讽拉满了。苏辛觉得自己心头被他师姐给狠狠的扎了四五六七八九把利箭,不由捂着心口,哀嚎道:“师姐,你嘲讽人家,嘤嘤嘤,好凶残的嘲讽呢,人家好生受伤,呜呜呜,人家要跟二师叔告状去呢。师姐你不穿鞋,地上乱跑呢”
唱念做打,好一番戏,他不去戏园唱戏真的可惜了。苏昭瞠目结舌的看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手绢就开始嘤嘤哭诉的苏辛,苏昭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去描述眼前这幅辣眼至极的画面,一手抚头,一面闭眼,不忍卒视的,由衷的袒露出自己的心声:“老八,当时拜师的时候,你是不是选错了师傅。师叔那个性格是怎么能容忍你在清然峰待这么多年的”
“嘤~师姐你怎么可以.....”
“闭嘴,正常说话”
苏昭眼看着苏辛马上要发挥第二轮,忙不迭从纳戒里随便掏了张符咒就糊苏辛脸上了。趁着苏辛取符的空档,掐诀唤衣穿鞋,拾捯好了自己。撕下符咒的苏辛也没在瞎胡闹,相比于还在整理衣衫细节有些凌乱的苏昭,他收起手绢的举动可谓临花照水,娴静万分,半点看不出之前幽怨妇人的样子。
“不过,师姐,你说得那个震开你流影的人,不会就是那傻子把”
“你说呢?”苏昭理好衣衫,束好发带后,语焉不详的看了眼苏辛。
苏辛听着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心里对他俩的好奇心又多了几分,拱手向苏昭行礼告辞,就要去往客房瞧热闹去“那这可就太有意思了,不是修士却能爬到这儿,精疲力竭却还能震开你的剑。这样的人,真是好有意思,怪不得你会让苏一去请穆老头。师姐,我先告退了,这热闹我要是不看,会抓心挠肺难受死的。”
苏昭望着苏辛的眼瞳,轻声而郑重道“这热闹好好的瞧,我去见过师伯随后就来。在此之前,这热闹最好不要热闹起来”
苏辛应声称“是而退,苏昭轻轻抖了抖两臂,掐诀唤剑,往主峰方向而去。
不知道在你漫长的人生里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一眼万年的人,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的刻骨铭心的人,反正秦止遇见了那样的人,一个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的,镌刻在心上的,大醉梦醒间才敢诉之于口的,心上人。
秦止遇到那个人,是自己二十二岁,最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时候,在自家的猎场里遇见的。彼时阳光正好,他于树下阖目小憩,遥遥的就听见一阵嗒嗒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清梦未梦,他一睁眼就看见通身漆黑的马上坐了个靛蓝衣衫的姑娘,挽弓搭箭,白羽迎日穿梭划开盛夏热浪射落天上飞雁的一瞬,也轻而易举的射落下他悸动的春心。
一见钟情最好的写法是见色起意再加上权衡利弊后的长相厮守,那么未看清容色,没来得及权衡所有,就决定钟情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心动要写作什么呢。“写作,注定!”南疆军帐里卸下甲胄,做了镇远将军的秦止,轻抚着剑上的红缨丝络,低缓坚定的答道。秦漠平命中注定是要娶长生少宗苏昭做妻子的,注定了只同她相携而终老的。
为了这份注定,他是死了也甘愿的。所以,那年京都大雨落下时,他甘愿和她一人一骑,千里奔赴,赶往死地的玉凉;甘愿抛下京都的繁华,持剑守在荒芜的玉凉;甘愿赔上性命同她赌一场人心温凉。
他和再度赴京的苏昭在荒败破庙里,对着斑驳掉漆的菩萨,对赌开盘了一场棋局,赌注是楚婉的生死,他赢,楚婉死。苏昭赢,楚婉就活。他和苏昭赌,赌公理存世,魍魉魑魅不过少数,赌明堂之上,非是汲汲硕鼠横行,仍心头血未凉之人,赌独坐的圣人,眼里仍能看见众生疾苦,赌大徵只有一座尸横遍野的玉凉。
有些缺口的刀身从身后贯穿过胸膛的那一刻,无论秦漠平有多么的不想输掉那场赌局,他还是输了。还没来及过二十六岁生辰的将军倒在了赢得赌局的第二天的路上,死在了那桩注定婚事的前夕。满身刀疤的躯壳里装载的温热的血透过有些豁口的铁刀,溅到了一张憨厚可靠的脸上,被脸的主人轻飘飘的擦去,落入潮气的土壤里,长出了一树结满五铢钱的硕大奇异的花束,妍丽招摇的开在京城二百里的山道上。
裁成铜币样式的黄纸,洒在青石铺路的京城时,正恰巧是草木茂盛的盛夏。时光流转间不过才是四年,旧日繁荫下的少年和少女却就面目全非了,腼腆羞涩的那个躺在了四方楠木的棺椁里,搭箭射鸟的那个周身脏血的踩在血里,遥遥举杯,算作庆贺的送葬。
黄土一点点掩落进金丝楠木的棺椁,落土,封碑,然后是血亲的恸哭,继而是血染的碧草,尸首温养的红枫,素白的霜雪,再然后是和人约定过的四月芳菲。不苛责死人的时光轮转间,岁岁年年的演绎着人间和秦止无关的喜怒哀乐。混沌无识的亡魂,不知道注定的妻子在不详的冬日嫁人又娶了人,不知道自己的灵牌和同着玉凉那座孤城并肩行过战过的故人们被一道供奉在国相府森冷而气派的祠堂,不知道自己的画像被悬挂进了新修成的凌云楼受着帝王累世的香火供奉。亡魂所能感识知晓的只有岁安十五年的那场天地同悲的大雪。
雪纷纷扬扬落在玉凉关隘城头的一瞬,暮云三年镇云侯府长房嫡次子秦止多日的高烧终于褪去,迷瞪瞪的张嘴要水喝,蜜水进嘴滑过喉口的一息,玉凉的破茅草屋里,赤红的火焰一寸寸吞噬过苏昭的躯壳,化作虚无。
“咳,咳,水”稚子纤细幼嫩的喉舌间发出的虚弱咳嗽,重合在成人嘶哑低沉的唇齿间。“咳,咳,水” 两枚新旧磨损的齿轮在唇齿喉舌间,再度重合相逢,转瞬又互相拼接,最终转动成崭新严密的表盘,推演着全然未知的命数。
“秦公子,终于盼见你醒了。” 苏昭合起手上的书卷,轻搁置桌上,看着已苏醒过来的秦止,右手轻轻叩了叩桌面,外间候着的下人便鱼贯而入。“秦公子要水,取备好的蜜水,顺便把穆大夫让熬的药端来,伺候公子服药”
秦止避开了上前服侍他喝药的侍女,从她手中接过蜜水,虚声道谢后,端起茶盏,无声啜饮起来。一举一动间除却自始至终盯着珠帘后的目光,全无失礼处,周身仪表气度,让人一眼就知道是出自大家大族的公子,甚至于就连那灼热无比的目光,都因为生就得俊朗皮囊,而让人轻易淡化其中的冒犯失礼。微微下垂的眼角连同着黑白分明而硕大无比的眼瞳,组合起来不知怎的,总容易让苏昭想到从前苏汤从山脚下抱回来的那只脏兮兮的可怜小狗。
“现下就更像了”苏昭歪了歪头,对于那双小狗一样的微微泛起湿润水意的眼睛,很是不解。穆老头的方子好是好味道上却比放了十斤黄连还要苦,她不过是看他双眉紧蹙,好心从袖口里掏了把松子糖果过去。没吃糖前除了眉头皱在了一起眼睛也没什么变化,怎的吃了她的糖反倒红了眼眶,有了水汽。
苏昭不解于是发问“公子不喜饴糖?怎么这样做派”
“不,我很喜欢姑娘给的糖,只是一时想起故人有些失态”秦止有些急促的解释着。
苏昭有些好奇道:“那就好,故人?公子的故人也爱吃糖吗”
“嗯呢,我的那位故人和苏姑娘一样都很爱吃糖,尤其喜欢这松子糖。”说起故人的秦止,实在很难把视线从珠帘后满脸好奇的苏昭脸上挪开。“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那位喜欢糖果的故人了,真的很想和她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苏昭,你好吗。前一句是实言,宣之于口,可以说给世人聆听;后一句是痴妄,藏于心底,祈求神佛垂怜替他转述给乱序时光里赢掉赌局困于孤城的那个故人,那个他的心上人,那个衰服抱剑的苏少宗。
“原是如此。秦公子不必太过挂怀,时光漫长,只要有缘,公子总有一日能再逢你那位故人的。”苏昭听秦止说他与那位故人已多年未见时,实在没什么感触,只好挤了不算那么干巴的废话宽慰他。
离别这种江湖最常见不过的事苏昭其实很少经历,因为她实在没什么朋友,因为没什么人能同她做朋友,也没什么人敢同她做朋友。当今武林也好,玄门也罢,其实不缺天才,相反比起前一代的江湖玄门多了很多天才。长生宗有凤凰骨的苏昭,南华剑宗有君子步光,剑名宵练的麒麟子,天玄楼有十二算天机的云渺,武林盟有拜读圣人道闻秋枫赴千里的客远秋,菩提寺里坐着千年不出的佛子;赤灵仙宫有双狐转生的红白双子,颜殊,颜素,仙宫辖下还有素蛊妙妙,红煞沐霜。正邪两道之外还有刀庄走火入魔的刀疯子黄粱,迟烈。都是少年,自然都是天才。苏昭却是这帮天才里的天才,江湖公认长生宗的苏少宗苏昭是不世出的天才。六岁拜师要择剑,于是剑冢洞开,流影剑出,八岁阅书阁,玄妙通晓,破入心动境,十岁闯黄天秘境,斩赤蟒,得传承,了悟剑意,一跃化元婴,一剑破万山。天才朋友本就少,天才成这样的苏昭朋友就更接近于无。少之又少的朋友,健在人世身体挺好的师长,苏昭虽然常下山,常游历,却着实没有秦止这样需要怀念的故人。
因而怎么能和秦止共情呢,连宽慰都不过是瞧他顺眼,更有心想留他入道使的手段伎俩而已。双手托腮眉眼弯弯的苏少宗一点也不吝啬于展露自己的美貌,哪怕对着没有掀开的木帘,她也依旧完美的笑着。隔着帘子,可是我知道你能看见我,看见完整的我,看见如此美貌而可爱天真的我
秦止借着怀念不存此世的故人,肆无忌惮的借用日光,尘埃,香炉里燃起的清雅香味,在心里一遍遍勾勒描摹着苏昭的面容。我与你,虽隔珠帘,我却已将你描摹千百遍,画像挂满了我的心房。檀香木磨成的黄木珠子,一颗颗匀称的编织出一道木帘,其间有垂落空出的孔隙,秦止的目光就透过那些孔隙,一寸寸描绘痴看着苏昭久别重逢的面容。“原来,小时候的你是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啊” 红润雪白的肤色,稚气未脱圆润丰盈的脸庞,圆润的桃花轮廓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天真稚气的眉宇,哪怕她不是苏昭,这也是一个极漂亮的小姑娘。按理,对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是不应该走神或者再去想别的女子的,但秦止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个比她还漂亮的小姑娘,楚婉或者说十六岁的苏昭。
十六岁的苏昭是什么样子,藏着冷意的眼角,不自觉眼波流转里显现出锋冷噬人的锐利,瘦削挺拔的下颌不似如今一样尖尖的又圆圆的,带着逃不开的幼态让人望之无限怜爱,反而像开了刃见了血的刀刃,不用居高临下的睥睨就足以让人腿软下跪臣服,苍白肤色上点缀的那双唇仿若人血灌溉出的曼陀罗,殷红丰盈到溢出丝丝的鬼气,协同着眉宇里赤裸显出的不屑众生淡薄的诡异悲悯,总让人不由自主的想成为她的信徒,跪倒臣服于面前。
“不过,还未问过,秦公子上我长生宗所为何事。”美貌而“天真”的少宗因为还小的年纪,耐心总是有限的,容忍冒犯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清风响过门外摇曳风铃的一瞬,少宗的心意也就动了。一息风起晃动木帘也就一刻,也就那一刻,甜腻清亮的嗓音伴随着温热的气息铺洒在秦止的耳畔。尾调缠绵的香气携带着自高寒雪山而来的寒风,无声呜咽的询问拷打着秦止的心神,是幡动还是心动。
秦止垂下了眼眸,是心动,抬眸转眼回头间,对着意料中的美人面,展颜而笑,是风动。“来拜师”温言回答的秦止真的很是犯规,蜜色肌底上的那张脸俊眉星目,那双让苏昭开始心软的小狗样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锐利起来。
“呀,好狡猾的少年人”极相近的距离,相对的眼瞳里,终究还是苏昭最先败下阵来,挪开了视线。
她修人间道,却说到底她不曾真的见过人间烟火的模样,清清亮亮的眼睛里装载的还是苍山积年不化的雪,青云仙台上更古不变的云霭烟霞,寒光响动天地的长剑。人间俗物万般从不曾真正进入她眼眸或者心间,她理俗事宗务得心应手却很是无趣,她观功名钱财如尘土,她看人间众生如蝼蚁,她见爱恨嗔痴俱是因果。她很干净却又很不干净,她的眼睛也清亮而不清亮。
秦止从苏昭不解的烟火人间里来,趟过由她造就的因果的名为爱情的河流,去过森冷冻心的阎王殿,却又靠着顽固而炽烈的爱欲火,闯过漫无边际的冥河,渡过呜咽幽深的长廊,爬回热闹喧嚣的人间,再翻过高耸陡峭的崖壁,历经万苦的站在她面前,继续一如往昔的将此生的炽热浓烈的悸动放到她面前,甘愿做她的信徒。
所以那是一双藏着炽热人间和幽寒炼狱的眼睛,又因为主人的克制缓和而化作温和的良夜,包拢万千星辰。所以苏昭移开了眼睛,转息间再度落回了之前的座椅。秦止仍躺在床上靠在枕上,苏昭仍坐在十寸外的木椅上,交叠着双腿只不同的是,再没有阻碍视线的木帘隔开他们。
苏昭淡然问道:“秦公子一身功夫早已绝妙,何必再来拜我长生宗?”凉透的茶盏在手心间轻轻一碰就再度温热起来,腕间轻微一抖动,就凌空而起,最后稳当落在秦止床前小凳上。
秦止淡然笑起,轻声言道:“有个摆摊算命的瞎子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之所愿只有在南面霜雪所聚,青山葱郁间处才能达成。江湖里霜雪聚处青山葱茏的自然只有长生宗一派,所以我来拜师,达成所愿。”
“公子信命?”
“信,缘何不信?”
茶碗轻旋间,隐晦交织的目光,伴着窗外不停摇荡的风铃,有了实质性退让或者前进的结局。
“有意思,秦公子你真的很有意思。一旬过后宗门弟子大比,秦公子我真的很想见到你。”起身的苏昭笑着说道,一副墨青的折子被她从袖间取出,利落搁放在圆木案桌上,与之一同放下的还有两枚古檀的木牌。
“秦公子,不,秦师弟好生养着,我在凌仙台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