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前高高在上的柳锦同他隔着云端天堑,如今换做苏昭也依然和他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云端。做了外门弟子的谢煌,站在人群的尾端,隔着数不清的石阶,遥遥注视着其上的苏昭,秦止同他一起看着。眼前是白玉霜寒雕琢出的美人,青衫肃容。耳畔是压低声音的纷纷议论,道听途说来的碎语闲言,零散拼凑起一个大概的,站在云端上,遥遥漠视人间的美人花。
天道垂怜而赐下的凤凰骨,让一切都仿若是那么的轻易。习剑轻易,入道轻易,提笔轻易,悟道轻易。旁人一生汲汲经营尚且不能得到的一切,在她身上都只不过是最为稀疏平常轻而易举的小事。她拜师要入道,所以天赐大道十二,供她择选。她要一把剑,于是十三剑冢异动,灵剑尽出供她挑选。她要做少宗,所以归墟认主。
四方钟灵描绘出她天上地下无处可寻的皮囊,只需一眼就足够让人将一切奉送。春日桃柳盛到极致的软丽媚艳,秋涧深林,寒山霜雪的森冷空寒,经由赤妍的眼痣巧妙的相融一起,成就一副最是夺魄勾魂的样貌。
如若天之骄子这个词只能在世上寻一个人做指代,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是长生剑宗的少宗苏昭,全江湖都如此公认着。如果世上真有成仙的梯阶,那么苏昭一定会是第一个登上天梯,飞升成仙的人,整个玄门深信不疑着。
那样的出身,轻云剑的嫡传弟子,江湖六门之一的少宗。那样的天资,十四就修到了出窍。那样的容貌,只系着面纱的一面就登上美人录第三的极致美貌。这样的她,这样的苏昭,不是高坐云端的,众生最不可触碰的美人,谁又能是呢,谁又配是呢。
谢煌从前只知道他是和柳锦之间存在着差距的。她做鹤唳使的时候,他尚在秦楼楚馆里流连往复,她步步高升,他醉生梦死酣睡正甜。后来世间漫如流水事,他也再不能做富贵闲人,封荫入仕,熬着熬着,不觉间竟也爬到了和她差不多的位置。但再如何差不多,他俩之间的那条隔着好多杂乱脏东西的河流也是跨不过去的。
重来一世,他以为这世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先找到她,就能同她跨过那条因果孽债的河流,能跨过那条名为伊水的河流,握住遥隔水岸一方的佳人。可惜,他好像算错了。柳锦不是成了柳锦才和他之间隔起那条河的,也不是为了那些纠葛因果才和他有那条河的,她是和他一开始就有了那条河。在柳锦成为柳锦之前的,做为苏昭的她和他早就隔起了那道河流,甚至于其间两岸的宽度比她是柳锦时更宽。
柳相好歹和谢左丞好歹是最相似相近的同路歧道人。肮脏恶心到骨子里都泛着黑泥,两手上的血谁都洗不干净,穿着同样的禽兽的袍服,眼底污浊翻涌着要溺闭人的算计阴私。苏昭和谢煌则一点边都沾不上。苏昭是明珠耀世的天之骄子,灼灼风姿,明亮到滚烫灼伤人的心房,眼底清亮冷冷着悲悯人间悲苦自苦的众生,青衣长剑桀骜胜意。而谢煌呢,不过是京城的一个最平常稀疏的纨绔子弟而已,靠着如日中天的门庭,宿柳眠花,消耗人间光景。
“还好,还早,不然同你擦肩而过时,连眼神也要不到了”谢煌心底默默感慨着自己重生得还真是及时,做下的这个拜师的决定也真是靠谱。“否则自己要怎么跟后面的那些变态争呢。近水楼台毕竟还是先得月嘛” 谢煌默默的听着继苏昭宣布七日大比之后,又来宣布江湖子弟不久就要来宗门受学的消息的苏燃,苏昭的大师兄。
“掌门有喻,届时七日大比中凡是优异弟子,不拘内外,皆可一道与各派子弟入书室听学,受三长老教导。”
苏燃顿了顿,看着窃窃私语的人群,身侧神情不解的师妹,又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此外,此次大比首榜头名者将拜入二长老轻云尊者门下,收做入室弟子”
苏燃话音落下的一瞬,本已在微微沸腾着的人群更加沸烈升腾起来,震惊,欣喜,幻想,贪望糅杂到一处像烧烫水壶上被稍稍挪开壶盖后就要迫不及待冒出头的水雾蒸汽一样,肆无忌惮的漫延在空气里。
苏昭开始听见大师兄说各派弟子要来听学时都只是愣怔片刻后就恢复成先前肃然沉静的模样,但自听见师兄说自己师傅要收徒时,脸色一霎时就阴沉起来。浓密上翘的眼睫低垂笼罩着黑云翻涌的瞳孔,随即又快速的上扬显露出不加掩饰的阴鸷眼神,略微上翘的唇角抿起来,从不耐蹙起的眉头,到紧抿闭合的双唇,无一处不在昭示着她的不满。
也许是更小时的经历或者一些其他的东西导致,苏昭身上占有欲浓烈到了极点。她天资极高,世间万物对她来说都好似得来轻易不费功夫,因而世间万事极少有能让她入心再妥帖安置于心上,入心之物越少就越可贵,也就越不能让人觊觎触碰。从前不过是有人想要她院里养的兔子,她就让那人这辈子听见兔子两个字都战战兢兢。那兔子不过是宁玉容专门捕来给她温言气血的肉灵兔,从小厨房跑了到她院里,她喂了两根杂草的情谊,就能让她如此。更何况是她师傅苏清,被她置于心上的为数不多的珍贵之物。
苏燃宣布完第二个消息之后,都不用想就知道,身侧此刻的师妹不爽到了极点。回身一看还真是,皱着眉,冷着脸,还撅着嘴,周身冷气快要冻死人,一副要提剑杀人的样子,若不是还顾念着底下弟子,只怕早就去找师傅们争论。果不其然,弟子一散去,她冷冷行了告礼后,踩上流影,雷厉风行的就往青云台上去。
“师傅!您要收弟子了吗?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嘛?您为什么还要收弟子!”
青云台上,屏退外人后的苏昭郁闷地睁圆眼睛,半是撒娇的诘问半是委屈不甘的质问着,自己有何处不让师长满意,以至于起了再收一个弟子的念头。
苏清看着满脸委屈跪在自己面前,眼睛里包了好大一汪眼泪珠子努力不让它掉下来的同时,还在抽噎碎碎说着再收个弟子的坏处的徒弟,无奈地长叹了口气。不过是再收个徒弟的事,怎么到她口里就成了自己不要她了,值当委屈成这样?苏清眼瞅着,看着他一言不发苏昭那就掉得更凶的眼泪珠子,抽噎到最后连话都没法说全了的委屈可怜模样。明明上辈子趟刀山过火海,世上苦难都遭遍,也没哭成这幅样子啊。
“.....呜.....师傅!......您不能不要我”
真是会算人心的丫头,知道自己心软舍不得。苏清听着那抽抽噎噎的细软声音,到底还是没能硬下心肠。把人从地上牵起来,抱进怀里,拿着手帕一点点给她擦着脸上的泪水,温声细语的哄着。“没有不要你,师傅哪儿舍得不要我们昭昭啊。师傅要是不要昭昭了,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小哭包啊”
苏昭听着自个师傅温柔又带着戏谑的哄小孩的语气,在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埋进了苏清肩头上,像小猫一样,蹭了蹭自个师傅宽厚的肩头,闷闷的撒着娇“那,那大师兄说您要收弟子了~还是和我一样的入室弟子,有徒弟我一个不行吗?”
“嗯.....不行的”苏清像从前给家里猫主子顺毛一样,呼噜噜揉着怀里小徒弟的头顶,给她顺着毛,讲着道理“你难不成乐意去南疆喂蚊子啊?你乐意,为师还舍不得呢”
“南疆?喂蚊子?”闷闷不乐的苏昭捕捉到师傅口里不算陌生的地名。南疆百苗族地,金银丰饶,其人善蛊,其地,凌月宫,五毒教分庭抗礼。苏昭心里万分不乐意但还是把嫉妒不满的情绪收起来,拿出了少宗的冷静理智摆出来。冲着南疆的产业和白花花的银子,大抵她师傅这徒弟收定了。她抬起来埋在苏清肩头的脸,撇了撇嘴,从怀里蹿了下了,站在厅堂,听着师傅口里的缘由。
“嗯呢,你师伯前几日和凌月宫做了些买卖生意,份额有点大、凌月宫那边放心不下,要看我们的诚心,说是要从门里给一个嫡系弟子过去。”
苏昭不解道:“嫡系子弟?师傅你前头有师伯呢,怕什么。师伯膝下六个师兄,怎么挑不也轮不到我?您何至于要收个弟子?”
“呃,你师父年少时叫做轻云剑,晓得不,江湖美男子排行第六的美少年呢。凌月宫的圣女很是漂亮,晓得不啦。所以有过一段缘分的啦。她没成婚,我也没成婚。所以,晓得不啦。给你找个师弟,一个是方便做生意,另外一个是方便......”苏清眼皮都没眨一下的编出了一大堆真假掺半的瞎话,连珠炮一样的把苏昭给忽悠着走了。真是难为他了,一把年纪还得编这么多瞎话,连那段丢人的陈年往事都拿出来了,还好臭丫头年纪还小不像像后来那么难对付。
孩子不成器是个麻烦,太成器了也是个麻烦。情路坎坷,头疼,情路顺成柏油马路,也头疼。苏清想起上辈子苏昭那旺盛无比的桃花就头疼,朵朵都算不得烂桃花,朵朵又都是烂桃花。重活这一辈子吧,本以为自家孩子这辈子被他们看得死死的应该不会在招惹这么多烂桃花了,没想到烂桃花们狗皮膏药一样的跟着重来了。
秦止和谢煌爬上后山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消息,上辈子这俩同她认识可是在她在京城的时候,现在早不早的就来了,能说明的事情不是很显而易见吗,这是上辈子的风流债找上门了。
三个师兄弟聚在一起,面面相觑的思索着自家丫头上辈子惹下的风流债里都有些什么人,是些什么背景。几个人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又算了半天,最后放弃的砸了砸舌,要是都重来了,就是把她剁吧剁吧成八块都不够分的。
三个人思来想去半天都没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苏清大手一挥一拍桌子想出了选秀的主意。人选嘛只要不是朝堂里滚着的那几个就好,江湖这么多大好儿郎,难不成还找不出一个清白干净的能同他家昭昭白头偕老的人嘛,至于记忆管他呢,反正这辈子他们几个老骨头还活着呢,若有什么坏心思,一剑劈了就是。苏清这个提议得到了苏齐苏执的一致赞同。
因而才有了请江湖各派子弟来宗听学的事情,至于那个弟子嘛,则是苏清的私心。上辈子他们几个跟在苏昭身边,自然对那几朵桃花印象深刻。苏昭的那些桃花里,苏清最满意的就是秦止这朵花。小伙子人长得丰神俊朗,资质也不错,入道修行后境界突破也应不低,寿命嘛看他爷爷就知道是个长命百岁的。对昭昭也是舍命的好,陪着她千里赶赴玉凉,又为了保全她的道,甘心拿命和她赌一场。人也正直,比其余那几个不知高尚到哪里去。他心头血热,若是他们再有什么大概,他也足够温暖他家昭昭的往后余生。他费尽力气养出的小姑娘,虽困于宗门俗物但还是一个在干净不过的小姑娘,这样的小姑娘就该配上一个同样炽热天真的少年人。
上辈子同守玉凉时,苏清见过秦止手里的刀,铜兽银刃,比月光冷,比赤阳热。那样的刀不入道时就能破开影莲,如今入门拜道,自然能打下大比的首榜头名,成为他的弟子。同门师兄妹,是再合适不过的天赐姻缘了。
同出一门的三兄弟,脾气秉性都不同。作为掌门的苏齐,是个比春风和煦的千年狐狸。苏清是缺个心眼万事随心的闲人(咸鱼)。苏执是固守君子风范体统的“文弱”书生,玄门名士。因而三兄弟在这场择婿的秀场里也各有各青睐的选手。
苏清预备搞暗箱操作内定秦止,苏齐就一封书信去往避世的桃谷,请来坐诊的许青,苏执则带着残卷的九华剑章拜访了南华剑宗,带走了闭关的宁玉容
而在这三封内定的邀请函之外的江湖,庙堂,都不约而同的为着长生宗的这一封听学书沸腾起来。
“老头,我去把你未来媳妇给娶回来”身着红衣的艳丽公子,伸手一供算作行礼,潇洒的挥开折扇,大摇大摆的走下晦暗幽深的宫殿,遥遥的将描金牌匾上的赤灵宫三个大字甩在身后。
“阿锦,你可同我有姻缘呢”长明不灭的宫灯前,锦衣绣金龙的男子,拿着莲花样式的烛台跟随者赤黄明亮的烛火,一寸寸摩挲着岸上展开的巨幅画卷。烛火明灭里,画卷上除却一个身着大徵一品丞相官服的女子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红衣,墨发,白肤,玄黑的眼瞳里由于画者的高超复刻显露出那抹极淡的青色。
“我.....母亲.....”
“言儿,去吧。去了,无论如何,大抵就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