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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想要她嫁给王尚书家的四公子。开玩笑!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王四公子最擅长的就是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她要想个法子,把自己从这桩婚事里摘出去。而改出身,就是她能想到的,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主角:纪琼琚,纪皑 更新:2022-11-28 14: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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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纪琼琚,纪皑的其他类型小说《折金枝》,由网络作家“沈腰”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姨娘想要她嫁给王尚书家的四公子。开玩笑!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王四公子最擅长的就是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她要想个法子,把自己从这桩婚事里摘出去。而改出身,就是她能想到的,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天气阴冷。
外面白雪皑皑。
书房内,有炭盆的温度从门缝中传出。一同传出的,还有屋里父亲和姨娘胡来的声音。
而屋外,纪皑站在侧窗之下,站在那一片被雪压弯的灌木之中,沉默无声。
今日,是纪诚之叫他过来的。
说是要考校他的功课,让他申时过来。
他自然不会违逆父亲的命令。
早在未时,他便到了书房之外。
他提前了一个时辰,故而书房内尚且无人。房门紧闭,他便在侧窗下等待。冰雪寒冷,他手脚都已冻得冰凉,到了未时中,父亲终于从另一条路,走了过来。
但父亲,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裘姨娘。
父亲拉着裘姨娘的手,在袖中揉搓。裘姨娘娇媚笑着,她整幅身子,都快贴在父亲身上。
这幅情形,纪皑便自然无法出去。
他在灌木之后,看着纪诚之将裘婉娘带入书房之中。书房门被关上,而几乎在同时,屋内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纪皑想过要走。
但眼下是冬日。地上的枯枝都被冻得枯脆。他只是迈了一步,地上层叠的枝丫,便要将响声都暴露出来。
君子不当立于危墙之下。
而他,却眼下在这里,听着这父亲和姨娘在房内荒唐,在这里,沉默站立。
屋内有书本砸落之声响起。
像是有人兴起,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全扫落下来。
裘婉娘在房里娇呼了一声:“老爷,这可是大夫人送您的砚台……”
“什么大夫人!”
纪诚之语气不屑:“不过就是当年无奈,迫于情急,才让她钻了这么个空子……行了,婉娘,难不成是你老爷我年纪大了,让你在这等时候,还有空顾及这些?”
纪诚之的声音低下来。
像是凑在裘婉娘耳边,说了些什么情话。
裘婉娘娇笑一声,嗔道:“原来竟是如此!只是,老爷将这些都告诉妾,到时候,大夫人记恨上妾,要怎么办?”
“她哪里敢。”
纪诚之哼笑一声:“她而今,也就是靠着儿子来保住自己罢了。每日同我所说,不过就是要我对纪皑纪汮他们上心些,要么是说儿子们功课上又有什么进益,要么是催着我,多考校考校他们,别忘了他们,还有她这个儿子们的亲娘……”
纪诚之说着话,突然顿了一下。
裘婉娘正勾着男人的脖颈,见状媚声道:“老爷?”
“等等!”
纪诚之突然站起身来。
他脸色变了几变:“我竟忘了,先前我让纪皑申时来书房,由我考校……”
他深吸一口气,吩咐裘婉娘:“快,速速穿上衣服,把这些东西都归置整齐!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裘婉娘听到纪皑要来,面色也是变了变。
她忙道:“未时末了。”
“那他就快要来了。”
纪诚之快速套上亵衣亵裤,又将外衫也都套上。屋里,裘婉娘也忙系上肚兜,将地上散乱的笔墨纸砚一一放回案几上。纪诚之将门开了道缝,从里往外看,屋外空荡荡的,只有一层厚雪,别无他人。
“应当是无事。”
纪诚之松了口气,又将屋子正窗稍微打开些许,将里面的淫靡气味散出。裘婉娘心中也是放下块大石。她边擦着地上的墨印,边道:“幸亏没误了老爷的事,否则,若是正撞上大公子过来……”
“行了。”
纪诚之皱了皱眉,朝她看了一眼。
裘婉娘赶忙缄口,不敢再说。
她已将地上都规整完毕。才要将自己鬓发也梳整齐些,忽而却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响了起来。
“大哥哥。”
那少女声音软糯,疑声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那声音是从侧窗处传来。
纪诚之面色骤变,快步走到侧窗前,将窗户推开。屋外冷风哗哗卷入。他面色铁青地低头,便正看见纪皑并着一个少女,沉默站在侧窗之下。
书房之内。
纪诚之脸色阴沉至极。
裘婉娘站在他身边,衣衫是整齐了,但头发还有些散乱,嘴唇上的口脂,也都有些漫到了脸颊之上。
这副模样,任谁都能瞧出,她是刚刚被男人疼爱过。
她拿着张帕子,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老爷,您可要为妾做主啊!这般,妾,妾还怎么活啊……”
纪诚之听得烦躁,拍一下桌子,喝道:“哭,哭什么哭,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我还没死呢,就哭哭啼啼,是要给我哭丧吗!滚到屏风后面去,这幅模样出现在小辈面前,像什么话!”
裘婉娘被这样一喝,登时不敢再出声,只双眼通红,强忍着泪意,肩膀一抽一抽,委屈至极,到了屏风之后。
书房正堂之中,便只剩下纪诚之、纪皑、纪琼琚三人。
纪琼琚是裘婉娘的女儿,今年方才十四岁。
虽说女儿懂事早,但纪琼琚到而今尚未及笄,素来也天真可爱。她来得也晚,应当并没有听到多少。
但纪皑……
他已经十六岁了。
宫中的皇子,懂事早的,已经给配了教人事的宫女,有过床笫之欢。
纪诚之面色越发难看。
他看着纪皑身上那一层薄雪。
先前推窗往下看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纪琼琚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赤狐披风,明丽又活泼。而纪皑身上,虽是青色衣衫,肩头,却已染上了一层雪。
若是初站在那里,纪皑身上,不会落这样多雪下来。
因此,若无意外,纪皑甚至,应当是听到了全程。
纪诚之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火气。
他道:“纪皑,我明明是要你申时过来,为何你未时便要来?”
纪皑沉默片刻,道:“是我想早些过来,同父亲请教功课。”
纪诚之道:“那你为何不在正门前等我,却偏要站在侧窗之下?”
他等了半晌。
纪皑没有说话。
纪诚之勃然怒道:“说!”
纪皑闭了闭眼,在正堂中跪了下来。
他低声道:“是儿子的错,请父亲责罚。”
他这般说法,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一个劲喊冤,反而更容易激起人心中怒火。
纪诚之抄起手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
砚台四分五裂。
纪琼琚站在旁边,猝不及防,被吓得惊叫一声。
纪诚之看向纪琼琚,原本怒极的眉眼,稍稍缓和了些。
他道:“玉玉,无事,带你姨娘回去吧。”
玉玉是纪琼琚的小名。
纪琼琚赶忙应了一声,绕去屏风后,带着裘婉娘离开。
裘婉娘走时还双眼红肿。但她向来审时度势,此时,自然也不敢再同纪诚之撒娇献媚,触他的霉头,便只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同纪琼琚离开。
纪琼琚关门之时,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纪皑的背影。
已经初长成的少年,沉默跪在堂中,任凭砚台在身边碎成瓣,甚至有些碎片飞溅起来,割伤他的脖颈手背。
他也一直一声不吭。
这场闹剧持续到黄昏时,方才结束。
这件事说出去难听,故而纪诚之再愤怒,也没再叫婢女小厮过来动家法,以免叫第五个人知晓。
纪皑在书房中,直到看着纪诚之离去,才慢慢站起身。
膝盖跪得久了,站起时,都有些趔趄。
他垂下眼,将地上砚台收拾干净,独自一人往清荷院走去。
清荷院是他母亲杜氏所住之处。他尚未娶妻,更未及冠,便也住在清荷院中。
冬日昼短夜长。
他独自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看着天边的残阳渐渐隐没,一切彻底融入黑夜之中,而他,也到了清荷院门口。
才进院里,杜氏便从房中急急迎了出来。
她眼中满是担忧和殷切:“皑儿,母亲迟迟等不到你,听说你在书房受了你父亲的责罚,没什么事吧?”
她说着话。
身边的丫鬟将一件兔毛大氅递过来。
杜氏赶忙将大氅笼在纪皑身上。
天早已全黑了。
院中点点灯火艳红如血,像是有什么黑夜中的妖魅,张牙舞爪,将要食人的精髓。
杜氏面上心疼,握住纪皑寒凉的手。她说:“我真是多事!要是母亲没有要你提早就去,也没让你在侧窗下等,就不会有这等事情了!但天杀的,谁知道你父亲竟然这么荒唐,竟然会在大白天,就和裘婉娘……”
她欲言又止,仿佛接下来的话太难堪,令她说不出口。
杜氏叹了口气。她拍拍纪皑的手,轻声道:“皑儿,你,不会怨母亲吧?”
杜氏眼中有探究之色。
纪皑沉默半晌,低声道:“自然不会。”
杜氏脸上便像是松了口气。
她带着纪皑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母亲就知道,皑儿是明事理的,和你父亲不同。在书房里这么久,皑儿一定还没吃饭。母亲早早就让人备了菜肴,一直温着呢,都是你爱吃的。来,你和母亲一起用些。”
她笑容慈爱。
纪皑却是住了脚步。
他道:“母亲见谅。父亲命我接下来一个月禁足自己房中,不得出门。儿子不敢违逆,现在便要回去,恐怕,不能服侍母亲了。”
杜氏的面容僵了一下。
杜氏身边的丫鬟小桃见状,帮腔道:“大公子,怎么也用些吧,老爷也不会知道的。大夫人为了等您,到现在也都还没吃东西呢。”
“小桃!”
杜氏转头,嗔那丫鬟一句。
小桃忙住口不言。
杜氏眼中殷切,望着纪皑。纪皑将手从杜氏手中抽出来。
“让小桃服侍母亲用膳吧。儿子先进房了。若父亲知道儿子没有认真领罚,儿子怕,会牵累到母亲。”
他说完话,朝着杜氏微微躬了躬身,转身,朝自己厢房走去。
唯留杜氏留在原地,脸上青白交加。她看着纪皑的背影,半晌,恨恨摔了手中的帕子。
“不是亲生的,到底养不熟……”
她压着嗓子,恨声道。
边上的小桃闻言,吓了一跳,赶忙往纪皑房中看了一眼。
还好,纪皑房门紧闭。况且眼下是冬日,每间屋子的窗户和门上,都额外加了厚棉布做的挡风,这样,又能防风保暖,也能隔音。方才杜氏的声音也小,纪皑应当是没有听见。
小桃小声道:“大夫人!您可千万别在这里说,若是让大公子听到了这话,知道了真相,还要怎么为您所用?”
“……”
杜氏脸上仍旧难看。
她恨恨又看纪皑屋子一眼,方才带着小桃回了正屋之中。
正屋里灯火通明。
里间燃了两三个炭盆,火正旺,烤得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桌上是七八道精致的菜肴,都是杜氏亲自盯着清荷院的灶房做的。杜氏饮下一口茶,方才顺了顺气,却犹自不悦。
她怨声道:“真是儿随了父亲,纪皑和纪诚之,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他纪诚之就无耻,不知从哪里惹了风流债,抱来一个野种,说这孩子现在没了娘,要放在我身下养着,只要我养了这孩子,他为了给这孩子身份,就能娶我做正妻。那副模样,好像我养这孩子,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呸!他不就是仗着我出身低,是商贾之女,这才拿捏了我。这些年来,他还总觉得我嫁给他是攀了高枝儿,可其实呢?他也不想想,若是他真去娶个门当户对的女人,那些个贵女,有哪个肯还没进门,就要帮别的女人养儿子?旁人还都以为这孩子是我没进门就和纪诚之生下的,我就这样,平白被那些个嚼舌根的人,暗地里安上一个还没成亲就大了肚子的名声!”
杜氏语气不忿。
小桃赶忙安慰道:“大夫人莫急,这些年来,大夫人治家得当,哪里还有下人敢这样胡说?”
杜氏冷哼一声:“说是不敢说了,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是他纪诚之娶我,我给他养孩子这事儿,说起来,本是两厢情愿的交易,再怎样,我都为这孩子委屈了这么多名声,他就该多给我些正房娘子的体面。可结果呢?他倒好,今日带回来一个死了丈夫的表妹,明日带回来几个说是圣人赏赐,推辞不得的舞姬。这些都罢了,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裘婉娘。裘婉娘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偎红楼出来的妓子!一个妓子,给他生了孩子,他还日日宠幸,十几年了,那裘婉娘要不是没有儿子,简直恨不得踩在我头顶上!四品大员的家里,正房还不如一个青楼出来的姨娘,说出去真是让人笑话!”
杜氏越说越来气。
她看着那一桌子专为纪皑做的菜肴,只觉越看越刺眼。
小桃赶忙为她再续上些热烫茶水。杜氏冷笑一声:“其实,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毕竟也养了这么多年了,要是纪皑能乖顺些,听话些,我本来也可以不动他。可他呢?我亲手端到桌上的菜肴,手都烫起泡了!他却问也不问,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要么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冷冷清清,跟谁都不亲热的性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那个早死的娘。我想着啊,反正就算之后他承了爵位,以他的性子,也绝不会多孝敬我的。偏他还要占着这嫡长子的位子,让我的汮儿不能承爵,实在可恨。只是,今日的事,那纪诚之竟然只是罚他禁足一个月,连家法都没请。小桃,你说,这纪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让纪诚之爱屋及乌,对她儿子这样宽容?”
杜氏蹙眉。
小桃赶忙夹一筷子油焖竹笋到杜氏碗里,安慰道:“这些都不想了,现在,您才是府里的大夫人,大公子的生母再如何,不也早就死了?您只要拿捏住大公子,让他多惹怒老爷几次,老爷厌了他,那爵位落到二公子头上,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大夫人,这竹笋可是二公子亲手给您挖的,您可要多用些,不要辜负了二公子的一番孝心。”
杜氏闻言,眉眼倒是舒展了几分。
她将那筷子竹笋放到嘴里,咀嚼几下,嘴角便有浅浅笑意漾了出来:“汮儿也真是,这么大冷的天,我不过提了一嘴,他还就还非要给我挖笋吃。这味道不错,要是被纪皑吃了,我还真是得心疼,舍不得……”
正屋之内,小桃总算将杜氏哄好。
而厢房中。
纪皑独自跪在蒲团之上,许久都没有动作。
今日纪诚之临走前,除却罚他禁足一月外,其实还罚了他,要在房中罚跪一夜。
厢房空气阴冷。
炭盆里的火早熄了。
周遭的冷意一点一点渗进来,冻人骨髓。他慢慢低下了头。
母亲昨日同他说过的话,仿佛仍在耳边。
那时,杜氏正在同他吃饭。杜氏吃着吃着,突然叹气:“皑儿,你父亲的毛病,如今是越发多了。前些时日,汮儿同我说,他去请教你父亲功课,去得早了些,便在书房正门口等。结果你父亲看了之后,竟勃然大怒,说是汮儿等在门口,让下人们看见了,便仿佛是他一个做儿子的,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勤勉上进。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偏偏汮儿还不敢反驳,白受了你父亲一顿责罚。”
说完这话,杜氏又慈爱看向他:“汮儿向来顽皮,不得你父亲宠爱,但你就不一样了。皑儿,你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将来,是要承你父亲的爵位的。你可不要再犯和汮儿一样的错误。母亲对你,从来都是比对汮儿更看重的,你要知道。”
那时,他低声应了。
而后,今日在纪诚之要他过去考校功课时,他便在杜氏的催促下,提早了一个时辰过去,又等在侧窗之下。
当纪诚之质问他,为何要未时便来时,他尚且可以说,是为了早些请教问题的缘故。而当被问,为何要躲在侧窗之下。
他有答案。
但,无法回答。
父亲会质问他为何不等在正门口,那便说明,母亲前日所说的,“纪汮等在正门被罚”的事情,是为谎言。
他若说出,便会让父亲的责罚转移到母亲身上。
他被堵在一条深不见底的深井里,没有退路,无法自拔。
他认了错。
接受了惩罚。
父亲的怒火加诸于他身。他踽踽一人,回到清荷院中,母亲同他说出裘婉娘的事。
但母亲不知道。
今日,他在书房中跪了许久。书房内外,除却父亲、裘婉娘,还有纪琼琚,他始终没有见过第五个人。
裘婉娘再记恨他,也不可能将这种有损她名节的事说与旁人听。母亲今日从未到书房,却已知晓了书房的一切……
纪皑闭上眼。
屋内没有点灯。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漆黑。
无人给他送过一盆炭火。而今夜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馥夭院中。
裘婉娘对着镜子又扶了扶自己的金簪。
她唇上新涂了口脂,脸上也擦了粉,还特意换了一身纪诚之上回夸赞过的,浅紫色的衣衫。
她神色忐忑,等着纪诚之的到来。
今日的事情,虽说其实不是她的错,但她毕竟被旁的男子听到了淫浪之声。尤其纪皑还是府里的大公子,这层关系,怎么说怎么尴尬。
光看白日里纪诚之的模样,裘婉娘就知道,纪诚之不是不介意的。
她是青楼出身,没有得力的娘家依靠,又只有纪琼琚一个女儿,在纪府中,说到底,她只能靠着纪诚之的宠爱过活。
因此,她回来后,左思右想,便特意让自己的丫鬟梅香去找纪诚之,说是自己病了,身子不适,想请老爷过来看看。
按时辰,纪诚之就算忙公事忙到再晚,这个时候,也快该来了。
裘婉娘已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早想好了今晚要用些什么招式,好在床事上安抚纪诚之,让他放下对她的芥蒂。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裘婉娘赶忙换上一副可怜又妩媚的神色,转过头来。
“老爷——”
她一声呼喊刚出口,便生生顿住。
门外进来的,不是纪诚之,而是梅香。
裘婉娘才要皱眉,便听梅香焦急道:“姨娘,不好了,奴婢刚刚去书房,想看老爷有没有出来,却被门口的小厮告知,老爷一个时辰前就忙完了公事,现在,正宿在雅集院的舞姬那里呢!”
“什么?!”
裘婉娘脸色骤变。
她心中怒火腾一下升起。她站起身,在房中踱步几下,突然狠狠拔下头上的金簪,就想要往地上掷去。
梅香吓了一跳。
房中侍奉着的张嬷嬷赶忙止住她:“姨娘小心!这金簪是老爷上回赏给您的,万一老爷知道,您把他送您的东西摔了,恐怕要生气了。”
裘婉娘紧捏着金簪的手缓缓松开。
她犹自不悦,又扯下身上的浅紫色衣衫。
张嬷嬷道:“姨娘!这是老爷上回夸过好看的衣服,您还同老爷说了,下回要穿着它跳舞给老爷看,万一下回老爷发现这衣裳毁了,您要怎么说?”
裘婉娘的手又悻悻放下。
她狠狠拍一下床,咬牙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屋子里的哪样东西都比我金贵!我就算是气死,也不能拿件东西发泄发泄!”
她言语中怨气冲天。
梅香不知如何回答,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张嬷嬷。
张嬷嬷思忖片刻,对梅香微不可查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梅香出去了。
张嬷嬷凑在裘婉娘耳边,小声道:“姨娘气什么?这院子里,不还有一样东西,姨娘能拿着可劲儿发泄吗?且这东西,还是老爷最喜爱,最放在心尖尖上的,姨娘损伤了,只要不伤在明面上的地方,老爷就不会知道。”
裘婉娘愣了一下。
她眼珠转了转,登时明白过来。
她道:“张嬷嬷,你去叫小姐过来。”
张嬷嬷“哎”了一声,领命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纪琼琚进来。
纪琼琚还穿着白天的那件赤狐大氅。
裘婉娘道:“张嬷嬷,你先下去。”
张嬷嬷应了一声离开。裘婉娘站起来,对着纪琼琚的腰上软肉,就是狠狠一掐。
剧痛袭来。
纪琼琚吃痛,眼见就要痛呼出声,看见裘婉娘的目光,又生生忍住。
裘婉娘仍旧不解恨,对着纪琼琚又使劲掐了五六下,方才解了气。
见纪琼琚一副唯唯诺诺,不敢反抗的模样,她心情又好了些许。她坐回到床边,道:“纪琼琚,你可知道,你今日做错了什么?”
纪琼琚眼中含泪,小心翼翼挪到裘婉娘床前。她小声道:“是女儿的错,女儿今日不该到书房外玩耍。”
裘婉娘点了点头。她说:“不仅如此,你还不该在看见纪皑时叫出声。你如果不叫,老爷发现不了有人在偷听,也不会有事。说来,这杜芝兰也真是荒唐,养出来的好儿子,竟喜欢听人的墙根。不过,原本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老爷还同我说了呢,他当年娶杜芝兰,也不过是因为她早先便怀了纪皑,老爷是为了让这孩子有个身份,才迎了她入府。咱们府里的这位大夫人啊,看上去端正贤淑的,谁知道,其实骨子里也是个浪货!还没成亲,就大了肚子,还在这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就比老娘我高贵多少了?”
裘婉娘说着,又有些得意起来。
她说:“这回,老爷对杜芝兰和纪皑,肯定是有了芥蒂。这对我倒是好事。只是……”
她皱了皱眉,又瞪了纪琼琚一眼:“都是因为你!老爷要是因为这件事也不喜欢我了,你以为,你一个庶女,没了姨娘的支持,还能得宠多久?!今天就是,我都让梅香和老爷说,我身子不舒服了,按平常,老爷肯定早过来了,现在,却宿在舞姬房里,万一老爷今后都对我是这样,那我,那我……”
裘婉娘一下又有些慌乱起来。
她越看纪琼琚越恨,站起身来,又想要掐她。
纪琼琚赶忙道:“姨娘!那几个舞姬不是问题。她们都是圣人赐下的番邦女子。眼下大良和番邦边关不稳,碍于朝中名声,父亲也不可能真的多宠爱她们。父亲今日或许是心情不佳,过几日便好了,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宠爱姨娘您的。”
裘婉娘闻言,止了动作。
她拧眉思量着,道:“你说的倒也不错。我之前就看到过那些舞姬。长的嘛,是还不错,但体毛太重,而且连大良话都不会说,嘴里一天到晚叽里咕噜的,不知在讲些什么,说不准,连在床上,都是用番邦话在叫唤呢!”
她捂嘴笑起来。
这话太露骨,纪琼琚只能低下头,假作不知。
裘婉娘道:“对了,我刚才和你说的,杜芝兰成亲前就大了肚子的事儿,老爷今日要我保密的,你可不许往外说,知道吗?要是让我在外面听到风声,我可有的你受的!”
“是,姨娘。”
纪琼琚低眉顺目地应了。
裘婉娘靠在床头。她心情被哄得好了些,身体便也放松下来。她上下打量了纪琼琚一番。刚过十四岁的女孩儿,明眸皓齿,娇嫩可人,一双杏眼圆圆的,偏看人的时候带了些楚楚可人的劲头,最有一种天真无辜的勾人。
这便宜女儿,长得倒是不错。
裘婉娘心中想到另一件事。她道:“对了,先前跟你说的,要你和王尚书家的四公子多接触接触,这件事儿,你弄得怎么样了?”
王尚书是纪诚之的上峰。
纪诚之而今在朝中任礼部侍郎。前些时日,因为在朝中立了些功,圣人特意赐了他一个县伯的爵位。
爵位和官位不同。
官位是朝中有人,家里便显赫,一旦为官的人致仕了,整个家族就跟着走下坡路。而爵位则不然。爵位可以承袭,老子死了,还能传给儿子。只要家中后辈不作妖,就能保住至少几代的荣华太平。
裘婉娘说:“玉玉,姨娘是你的亲娘,又怎么可能会害你呢?现在长安城里头,那是贵女比公子们多,要是真等你及笄后再相看,好些的公子们,就都被人挑走了!两个月前,王尚书府上的赏菊宴,你也见过那王四公子了,确实是一表人才,对不对?你和他,就多通通信件,互送些小东西,定情物,这样,等你及笄,他不就要来娶你了。”
裘婉娘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纪琼琚低头道:“女儿知道。这些时日,女儿也一直在给王四公子写信的。只是父亲刚封了县伯,许多人都盯着父亲呢,女儿不敢贸贸然将信件都送出去。”
裘婉娘道:“有多久没送信了?”
纪琼琚迟疑一下,道:“一……一个月。”
“竟这么久了!这怎么能行!”
裘婉娘赶忙出声,唤道:“张嬷嬷,张嬷嬷!”
张嬷嬷循声,连忙进来。
裘婉娘道:“你说玉玉这孩子,我不问还不知道,原来竟攒着那么多信,都没送出去呢!嬷嬷,你在外头认识人,又常要出去给我置办东西的。你快去,和玉玉到她房里,把那些信都拿了,明日便想法子送给王四公子的小厮。男人都不是什么长情的玩意儿,这事儿可不能拖,别到时候,王四公子还以为咱们玉玉对他没意思,转头又去找了别家小姐呢。”
裘婉娘说得急。
张嬷嬷忙应声。
纪琼琚脸上有一瞬间几乎都要绷不住。
她道:“姨娘不急,张嬷嬷是姨娘身边的人,万一被人发现私传信件,恐怕会对姨娘的名声不利……”
裘婉娘却不以为意,摆了摆手。
“你这孩子,为了你的终生幸福,姨娘冒点儿险算什么?你信姨娘的,王四公子就是个良配,你要快些抓住了,张嬷嬷,快去,可别耽误!”
裘婉娘坚持。
纪琼琚使劲咬牙,才能让自己脸上神情维持得和之前一样。她勉强维持着笑容,和张嬷嬷一起回到自己房中。
房里陈设富丽堂皇。
和裘婉娘屋里的风格如出一辙。
纪琼琚从桌上拿了一叠纸递给张嬷嬷。张嬷嬷看着纪琼琚,轻叹了口气。
她说:“小姐也是不容易啊。那王四公子,虽说出身高贵,又长相不凡,但传言中……”
张嬷嬷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纪琼琚却知道,她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王四公子身份高贵,样貌俊雅,却荒唐至极,常流连烟花青楼,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浪荡公子哥儿。
长安城里,但凡有些身份的女子,都不敢与王四公子有什么交集。上回赏菊宴上,王尚书夫人就叹息过,说是以王四的情形,不知最后,到底能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儿媳。
当时,在场的夫人们纷纷安慰,但谁也不敢提,要将自家女儿带来给王四公子相看相看的话。
唯有裘婉娘,自那天以后,却上了心。她想尽办法要自己和王四搭上线,想把自己嫁过去,以此,讨好王尚书夫人,也讨好纪诚之。
纪琼琚深呼吸一口气,道:“嬷嬷走吧。”
张嬷嬷又叹了口气,才带着东西回,和纪琼琚一起回到裘婉娘房中。
裘婉娘已经换上了一套寻常些的亵衣。
纪琼琚在她面前,照例无法有什么隐私。
裘婉娘拿过信件就要翻看,好确保纪琼琚信里,说的都是相思之语。纪琼琚脸上绯红,做出一副羞赧模样,道:“姨娘……”
“好了好了。”
裘婉娘笑了一声,道:“姨娘知道你害羞。张嬷嬷,你先出去吧。”
“是。”
张嬷嬷应声离开。内室之中,只剩下裘婉娘和纪琼琚两人。裘婉娘翻开第一张信纸,只见上面,写的是一行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裘婉娘从前在青楼里,为了讨客人们的喜欢,是识了字的,但并不怎么懂得诗词。她说:“这话拗口,是什么意思?”
纪琼琚道:“意思是,我对王四公子的思念上天入地,却因为不能见他,很是伤心。”
裘婉娘满意点了点头。
她又往下翻一张。上面写着:“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纪琼琚说:“这是在说,我连夜晚都在思念着王四公子。”
裘婉娘点头,道:“好是好,就是是不是太难懂了?王四公子会不会看不懂?毕竟都说他学识浅……”
话未说完,裘婉娘意识到自己失言。
她清了清嗓子,道:“姨娘是说,毕竟王四公子是男人,可能不爱看这些扭七扭八的句子。你倒不如弄些直白的东西,例如:奴来相依偎啊,教郎肆意怜啊,之类的。姨娘最懂这些男人喜欢什么,听我的,总没错。”
裘婉娘兴致勃勃。
纪琼琚袖中双拳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道:“……姨娘,王四公子毕竟是高门大户,若让他看到那些,岂不是可能觉得,女儿在闺中便不安分?女儿听说,那些个高门大户,最讲究的便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女儿这般私下送信,已经有所不妥,要是再言辞露骨,女儿怕,怕……”
她低下头来。
做出一副可怜模样。
裘婉娘听了,倒是点了点头。她一脸遗憾地又往后翻了两张,看都是类似的诗句,便兴致缺缺,将东西放到了一边,吩咐张嬷嬷进来把信严实封好。
眼见着那张嬷嬷用火漆将信封封了边,纪琼琚方才松了口气。
有了这些诗句……
那王四公子再怎么着,也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吧?
及至亥时,纪琼琚才从裘婉娘房中离开。
她和纪皑一样,也是住在院子厢房之中。区别是,她因为颇受纪诚之宠爱,屋子门口额外用栅栏围了一圈,看上去像是个单独的小院儿。
纪琼琚回到房中。
她掀开衣服,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侧。
那处的淤青都已经发紫了,可见裘婉娘下手时,到底用了多狠的劲。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油,自己对着那伤处慢慢揉着,抹开。
青紫处被触碰,更是疼痛钻心。纪琼琚咬着牙,一声不吭。
今日她去书房外,其实,是杜氏撺掇的。
今日,她原本在丰馨院中上课。纪府为了儿女们上进,哪怕是女孩儿,也在府中请了女先生来单独讲课。从丰馨院回来时,纪琼琚迎面便撞上杜氏和小桃。
杜氏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先是问了她几句课业有关的事情,而后,便同她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不妨和哥哥们一样,也去书房里请教父亲。纪诚之这么宠爱她,一定会认真教导。
杜氏那副模样,纪琼琚一看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但她不敢违抗。
她当真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顺着杜氏的意,去了书房外。远远的,她便看到书房房门紧闭。虽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纪琼琚想起今日去丰馨院前,裘婉娘在屋里描眉敷粉的模样,脑中顿时猜了个大概。
若无意外,眼下,裘婉娘和纪诚之,应当正在屋里。
杜氏的心思,纪琼琚觉得自己看得透彻。她应当是恨极了裘婉娘,故而,想要让自己去撞破父亲和裘婉娘的好事,让裘婉娘下不来台。纪琼琚刚要上前,却正看见侧窗下的纪皑。
都说,母债子偿。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将纪皑也一起拉下水。
她不知道纪皑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只要拉了纪皑一起,被父亲责罚最多的,就不会是她。杜氏既然想要利用她,而她本就“天真活泼”,在书房外看见纪皑,便大声询问,想来,也是正常的事情。
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而后,便有了现在的结果。
纪琼琚揉搓完了药油。那股浓郁的药味在房间里散开。她打开了些窗子,把味道全都散出去,而后,才躺在床上,打算入眠。
但大约是方才和裘婉娘应付得太累。
又或者今天的事太多太杂。
她躺在床上好一阵,也没有睡意。
纪琼琚翻了个身,看着从窗缝里透进来的点点月光,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给自己换个出身这件事,必须要加快了。
她不是裘婉娘的亲生孩子。
这件事,是一年以前,她一次在裘婉娘房外,偷听到的。
当时,裘婉娘正在和张嬷嬷说话:“当初说假装有孕,而后抱个孩子来固宠,明明说是抱个男孩儿过来,谁知道人牙子竟然在最后关头说什么男孩儿没了,给换成了个女孩儿!偏生那之后不久,老爷还骑马受了伤,太医亲自来诊断,房事倒是无碍,但再有子嗣,是不可能了。这弄得我就连再生个儿子,或者再抱个便宜儿子都不行!纪琼琚一个女儿家,再过两年就嫁人了,能有什么用?我在纪府做了十多年还只是个姨娘,我都快三十岁了,等我再老些,容貌不在了,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要是当初抱的是个儿子,我哪里会这么忌惮她杜氏!”
那时,张嬷嬷对裘婉娘好一通安慰,才将她情绪安抚好。
而纪琼琚则是不敢吭声,悄无声息,回到了自己房中。
从那日起,纪琼琚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是裘婉娘唯一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却总是挑剔和不得劲儿。
而两个月前的赏菊宴后,裘婉娘就对王四公子起了心思,这也是因为,纪琼琚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一旦将纪琼琚嫁给王四公子,那裘婉娘就成了王尚书夫人的亲家。王尚书对纪诚之,或许会有所提拔,而为着这层关系,纪诚之也会对裘婉娘有愧,到时,哪怕裘婉娘容色衰老,有了这么个亲家傍身,在府中,便不至于被杜芝兰比到地下去。
一切都很好。
每个人都会受益。
只除了她,纪琼琚。
纪琼琚不愿嫁给王四,便要自己为自己辟出一条旁的路来。裘婉娘是不会管她的死活的。她便有了个别的想法。
她要给自己换个出身。
她要把自己,变成杜芝兰的女儿。
这条路并不好走。
杜芝兰原本就有两个儿子,如何会稀罕再要她这样一个便宜女儿?
更何况,她年岁已大,不是小婴孩,此时再养,也养不熟。
故而,纪琼琚唯一的法子,就是假装自己天真愚蠢些,越蠢越好,这样,便能成为杜氏手上的棋子,为杜氏所用。而杜氏见她如此乖觉听话,留着她,还能有用,说不定,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王四公子娶走,成为裘婉娘的助力,而会竭力反抗,让她先在府中,再留几年。
这几年里,她慢慢筹谋,总能想到法子,哪怕是骗裘婉娘说,自己要去杜氏那里做双面的探子,也总能哄得裘婉娘同意,让她去做杜氏的女儿。
而一旦她有了这样的出身。
杜氏和裘婉娘不同,总是要些脸面,便不可能这般大喇喇将她嫁给王四之流,怎么的,都会给她寻个好些的出路。
只要能嫁出去……
那自己在纪府进退维谷的日子,就到头了。
月光清冷。
夜已是更深了。
窗缝里有股股冷气往里冒。这是当初裘婉娘为了好看,硬要匠人给她做的雕花的窗子,花纹太多,匠人没做好,以至于大冷天时,虽是看着漂亮,却其实并不严实。纪琼琚往被子里又蜷了蜷,把一个小小的身子都缩在床上正中间。她就在那点儿冒着热气的小区域里,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纪琼琚照例卯时便起,去丰馨院中上课。
女先生今日讲的是《女论语》。
说话的时候,女先生明显就有些气弱,嗓音也沙哑,不像平常,声音洪亮,严词厉色。
纪琼琚抬头看了一眼女先生。
她边上,程怀纷低声对她道:“依我看,女先生应当是昨夜看我们的作业,大半夜气得睡不着,出来散心,结果被冻着了,要染风寒。”
程怀纷是林氏的女儿。
林氏是纪诚之的表妹。四五年前,林氏的丈夫死了,无处可去,便来投奔纪诚之。纪诚之将母女俩接进府中,给了她们个院子住,也没让程怀纷改姓,就让她和纪家的女儿一起在丰馨院读书。
女先生听到下面龃龃私语,低头严厉瞪了一眼。
程怀纷登时不敢再说话。
纪琼琚低头只做认真读书状。到了午时,女先生便下了课,让大家自回院中用膳。
程怀纷这几日不知捣鼓些什么,连日来都是一下课就飞奔着离开。
纪琼琚独自一人收拾好东西,想要回馥夭院。走到一半,却见杜氏带着小桃,面色铁青,正在往前走。
杜氏脸上难看至极。
她嘴里念着:“今日老爷竟让他身边的侍竹去给纪皑送饭!纪皑在房里禁足,老爷明明吩咐了……”
她眼中全是怨气。
这是一条小道。纪琼琚避无可避,此时回头也来不及。杜氏走过一个拐角,便正看见她。
杜氏嘴里的话语生生止住,脸上也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
纪琼琚仿佛此时才见到杜氏般,佯做惊喜,站了起来。
“母亲。”
纪琼琚仰头看着杜氏。她脸上满是孺慕之色:“母亲竟然来了。女儿刚刚在看到花上有蝴蝶,这个时节,竟还有这种玩意儿,一时觉得稀奇,竟没注意到边上的声音。”
她想暗示杜氏,自己刚才没有听到杜氏的抱怨愤懑之声。
杜氏僵硬地笑了一下。她说:“是琼琚啊。”
那笑容仿佛是她心里还藏了很大的脾气,仿佛明明有许多不满,生生强压住。
纪琼琚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些时日都使尽心机和杜氏打好关系,杜氏平日见了她,也会亲切地叫她一声小名“玉玉”了,但这次,杜氏竟只叫她“琼琚”。
纪琼琚心里一时有些后悔。
昨日杜氏让她去书房,那算盘打得太过,纪琼琚心里也不是没有不忿的。她图一时之气,虽还是按照杜氏的吩咐做了,却到底还把纪皑拉下了水。是不是因为这,反而让杜氏对她有了嫌隙?
纪琼琚心里发慌,决定再试探一番。
她说:“母亲这是要去哪里?今日是恰巧碰见母亲了,要不然,我本来也想去母亲院里,和母亲,还有大哥哥道歉的。昨日,玉玉做错了事,反而连累了大哥哥……”
她每说一句,杜氏脸上就黑一分。
纪琼琚越说心里越虚。
果然!
果然自己就不该图一时之快,把纪皑也拉下了水,这岂不是触了杜氏的,那什么什么,逆鳞?!
纪琼琚的声音矮了下去。
杜氏勉强挤出个笑:“行了,琼琚啊,没事了,这件事不要再说了,母亲还有事,就先走了。”
杜氏话语敷衍。
没说两句,就带着小桃离开。
徒留下纪琼琚在原地,心里反复计较,懊悔不已。
昨日是冲动了。
但事关自己的前程,就算做错了,也要想尽办法挽救。
杜氏那里,现在自己是讨不了好了。
那就另辟蹊径,可以从纪皑那里着手试试。
纪皑是杜氏的长子,将来,甚至是要承爵的。
只要把纪皑哄好了,让他原谅了自己,再求他在杜氏面前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到时候,自己做杜氏女儿的目的,岂不是更容易实现?
纪琼琚思量着,回到馥夭院中。
丰馨院的功课只上半天,下午的时候,是让小姐们自己在院里学女红、玩耍的。纪琼琚陪裘婉娘用了午膳,午膳时候,裘婉娘照例叮嘱了一番“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王四公子”的话。
纪琼琚都低头应下了。
待到午膳结束,裘婉娘照例要在房中睡上一两个时辰。纪琼琚从裘婉娘房中退下,看四周无人,走到灶房之中。
裘婉娘虽是青楼出身,但在纪府这些年养尊处优,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灶房里,也时常会备些精致的小点心,例如糖蒸酥酪、如意糕、吉祥果之类。纪琼琚掀开笼屉,从里面小心翼翼拿了几个吉祥果,揣进怀里。才要出去,却正撞见张嬷嬷走了进来。
纪琼琚慌了一瞬。
她下意识想要将糕点捂住,但她手小,糕点又沉,一只吉祥果骨碌碌从她怀里滚了下来。
张嬷嬷看向那糕点。
纪琼琚说:“我,我是午膳时没吃饱,又怕在姨娘房里耽误时间久了,影响姨娘午睡,这才来灶房拿些吃的。等回房吃完,我也要睡了。”
张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她说:“小姐是个有孝心的。”
她好像并没有怀疑什么。
纪琼琚微微松了口气,往外走去。这次,她多留了个心眼,没直接离开,而是回到了自己小院里,等了一会儿,看周围确实再无人出来,才从馥夭院的后门,悄悄离开。
她到底年幼,有些做贼心虚,兜着点心左顾右盼往前走。所以,她也没有发现,在她走后,张嬷嬷站在后门处,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咱们这位小姐,现在心思可是越来越大了。要是不赶紧成事,再过些日子,恐怕,就不是我以后能拿捏得了的了。”
张嬷嬷的儿子张虎也跟在她身后。
张虎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相不赖,但脸色虚浮蜡黄,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张虎看着纪琼琚的背影,嘿嘿笑了两声,他说:“娘,你说的那法子可不可靠,这么个美人儿,你真能弄给我?”
“废话!”
张嬷嬷回头,瞪了张虎一眼:“要不是你好吃懒做,到现在连个管事也当不上,我至于费这样的心思,帮你讨媳妇儿?这纪琼琚虽然是庶出,但很受老爷宠爱,只要做了她的夫婿,再如何,老爷和姨娘,都得捏着鼻子帮衬你几分。”
张虎眼中冒着精光。
他搓手哈着气,嘿嘿笑了几声。
张嬷嬷道:“你现在可没再去赌了吧?两个月前的那一笔赌债,娘给你还了后,可是把棺材本都花光了!你要是再去赌钱,你娘我和你,就都别过,也别算计什么小姐了,一起喝西北风得了!”
张虎眼里飘忽了一下。
张嬷嬷警惕道:“张虎?”
张虎忙说:“没赌了!没赌了!娘放心,这次,只要能娶到小姐,我保证踏踏实实过日子,孝敬娘!”
……
纪琼琚对馥夭院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走到清荷院附近时,正看到门口有两个丫鬟在嗑着瓜子聊天。
她知道,她不能从清荷院正门进。
否则,让丫鬟通报了杜氏,杜氏正是恼恨她的时候,一定不会同意让她见纪皑。
纪琼琚小心翼翼,绕过了院门口。
她顺着院子,凭借着依稀的印象往边上寻找,在东面的墙根处,果然找到了一个狗洞。
她探身试了试。
这狗洞不大。
但她身量娇小,挤一挤,恰恰能钻进去。
纪琼琚把洞边上的枯草扒拉到一边,露出那个狭窄的洞口来。她探身往里,头上身上,都沾了些草屑。清荷院里的格局她并不太熟,也不知道丫鬟小厮们寻常都在哪里巡逻。因此,进了清荷院后,她不敢停留,只草草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将枯草往洞口囫囵一塞,就猫着腰,小心躲到了墙后。
她记得的。
以前听纪诚之说过,清荷院里东西两个厢房。杜氏住在正中间,二公子纪汮住在西边,而大公子纪皑,则正住在东边。
纪琼琚沿着这墙一路往前,看到一扇小小的窗。
她蹑手蹑脚上了台阶。但那窗户不知为何,开得格外高,她身高够不上。她怀里揣着点心,往上跳了一下。
她只看到房间里,一点黑黝黝的房梁。
纪琼琚又跳了一下。
这次,看到了房梁下,几叠摞起来的柴火。
柴火?
原来这里竟是柴房?
若是如此,那纪皑应当不在这里。纪琼琚左右环顾,才想要往哪里再去找,却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纪琼琚愣了一下。
再度跳起来。
这次,她看到了。
一个端正清肃的背影,正跪坐在柴房中间。那背影清瘦,身上薄薄披了一件棉衣。
她认得。
这便是她的大哥哥,纪府的大公子,纪皑。
纪琼琚万没想到,纪皑竟已落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被纪诚之下令关在了柴房之中,阴冷又黑暗,明明是正下午,柴房里也都一点光亮也无。而且,听声音,纪皑是不是着了凉,染了风寒?
着凉了都只有一件单夹层的棉衣穿,一定是父亲吩咐了,不能给他送衣衫,要他在冷风里时时警醒,反思自己……
纪琼琚纵然自觉自己没太多良心,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愧意。
看来,她闯下的祸比想象中更大,也难怪杜氏今天午时脸色那么臭。
纪琼琚犹豫片刻。
纪皑眼下正是艰难的时候。虽说她此时过去,很有可能会挨骂,会被翻白眼,但为了弥补,更为了自己的前程,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纪琼琚转头看了看。
柴房边上,正有一些废弃的红砖。
她抿了抿嘴,把吉祥果在衣服里揣得更深了些,而后跑到砖前,把砖搬到了窗户之下。
窗户高高的。
她搬了四五块,高度勉强才够。
砖面粗糙,她踩着便不太稳。纪琼琚一咬牙,扶着墙面,踩上砖石,她的整个脑袋,便都能探进小窗里。
“大哥哥!大哥哥!”
她小声地唤。
风从她耳边吹过,呼呼的响。寒冬凛冽,那背对着她的人转过头来。
隔着柴房晦暗的光。
她正对上了那双古井无波般,沉默寡素的眼睛。
见人回头,纪琼琚登时更加打起精神。
她奋力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起,伸到窗户里,朝他招手。
纪皑低声道:“三妹妹?”
纪琼琚说:“是我,我来给你送点心吃啦!”
纪皑闭了闭眼。
他道:“我不饿。三妹妹,你回去吧。”
纪琼琚摇头。
她趴在窗沿上。因为踮脚踮得太高,冷风呼呼从她脚踝上过,她小腿肚上,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说:“大哥哥,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为什么想要我走?”
纪皑仿佛沉默了片刻。
他说:“我从未,有任何怨怼。”
他如何能怨恨谁。
又如何,能怪罪谁。
他跪坐在这里,腿脚一点点变得僵硬。冬日的冷风一点一点从窗外灌入,那扇小窗,是这间屋门紧闭的柴房和外界唯一的出口,是柴房唯一光亮的来源。
但那来源,却也是整间柴房,寒冷刺骨,冻人骨髓的源头。
世间之事,向来如此。
他从来,无可怨怼。
他抬头,看向窗外脸冻得发红的少女,平静道:“这里不是三妹妹该来的地方,你回去吧。”
那小小的女孩儿在窗外歪了歪脑袋,却并没有依他的话离开。
她隔着柴房里的雾气盯着他看,半晌,忽然笑了一下:“大哥哥就是生我的气了,还不承认。”
不等纪皑说话,她又说:“要是没有生气,大哥哥就叫我一声‘玉玉’,我就相信。玉玉是我的小名,谁喜欢我,谁才愿意叫我玉玉的。”
她歪着头,好看又灵动。
她说:“大哥哥叫我玉玉,我就下来,好不好?”
她好像在同他打商量。
纪皑沉默片刻,说:“玉玉。”
“诶!”
纪琼琚欢快地应了一声。
她撑起身子,一条被裹得厚厚的腿就往窗户里爬。
纪皑猛地站起来。
他说:“三妹妹你干什么!”
纪琼琚立刻反驳道:“大哥哥说了,要叫我玉玉的,怎么又叫上三妹妹了!我是答应了要下来,但我没说是下来哪边呀!大哥哥因为我才受了罚,我怎么也要看看大哥哥的情况,才能放心。”
她说着话,小小的身子又使劲往里爬。
纪皑想要去拦她,但那窗户高,边上又有厚重的柴垛挡着,他一时竟然寸进不得。
这是冬日。
纪琼琚原本为了出来方便,外面套了一件素白色的斗篷,好在偷溜来清荷院的时候,不引人注意。
但那斗篷太厚,钻狗洞的时候就不方便,是以被她和枯草一起暂且胡乱填在了狗洞之下。
她身上粘着草籽,头发也被挤得有点乱蓬蓬的,被厚实衣裤裹得有些圆滚滚的小身子彻底探进窗户里。冷风都被她堵在窗外,只有一些缝隙,能看到她里面穿着的,粉色的夹袄。
这粉色在昏暗的柴房里突兀。
仿佛是一抹格格不入的鲜妍色彩,愣头愣脑,笑嘻嘻地挤进如墨晦暗之中。
“大哥哥。”
她软绵绵的声音又响起来。
她伸脚,小心翼翼踩了踩下面的柴垛。
柴垛硬邦邦的。
她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她坐在窗沿上,朝他明媚一笑:“我要跳下来啦!”
她放下撑着身子的手,哗啦一下,便落入柴垛之中。
柴垛干硬,却并不结实。
纪琼琚掉在柴垛正上方,下沉势头稍缓,下一刻,又重重地继续落了下去。
“大哥哥!”
纪琼琚惊叫了一声。
她砸在一片绵软的稻草之中。
纪琼琚灰头土脸从稻草堆里探出头,脸上头上,都已经是乱糟糟的一片。她探出一张小脸,仰头看着纪皑,糯声道:“……大哥哥,我下来啦。”
纪琼琚坐在柴垛之下,让纪皑抓着她的手。
方才下来的时候,虽然有柴垛底下的草堆做缓冲,但她手指乱抓,手掌上,被柴垛的木刺刺进去了好几处。
柴房光线昏暗。
唯有柴垛底下,视线才能分明些。
纪琼琚坐着,任由纪皑专心给她挑刺。
空气中还有飘浮的尘埃,影影绰绰,似明非明。纪琼琚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吉祥果,递到纪皑跟前。
纪皑抬起头来。
那果子的清香,混杂着少女身上的奶香,慢慢涌入他鼻间。
纪琼琚说:“我带了好几个呢,但是爬下来的时候摔倒了,所以只剩下这一个能吃了。大哥哥,你先吃,要是吃不饱,我再帮你拿。”
她大方地将吉祥果又往他跟前凑了凑。
在她身边,还有几个吉祥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玉雪可爱的果子上,沾了一层灰。
纪皑说:“我不饿。”
他眉目低敛着。
纪琼琚歪了歪脑袋。
她当然知道他不饿。她都听到杜氏说了,父亲身边的侍竹来给他送过饭了。
但她也当然要假装不知道。
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她的一颗赤诚之心,才能理所当然地,“因为心疼大哥哥没吃饭来给他送东西”,好借此取得对方的原谅。
纪琼琚说:“很好吃的,大哥哥尝尝。我知道,都是因为我胡乱说话,大哥哥才被关起来的。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想着,大哥哥和二哥哥都能去向爹爹请教问题,我也想上进些,才去的书房外。”
“什么问题?”
纪皑问她。
纪琼琚愣了一下。
纪皑恰将她肉里的一块木刺挑了出来。纪琼琚“嘶”了一声。纪皑再度问她:“你想问父亲,什么问题?”
纪琼琚眼睛转了转。
她说:“是有一句话。‘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大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皑抬起头来。
纪琼琚面上求知若渴。
纪皑看出她的神色。
丰馨院的女先生,根本不会教这些。但他只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戳破她。
半晌,他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家要孝顺父母,在外要……兄弟姐妹之间相互友爱。做人要言行谨慎,泛爱众人。”
纪琼琚立刻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出孝入悌,大哥哥一定做得很好,也特别特别,友爱玉玉。”
她笑嘻嘻地。
又问:“还有一句诗,也是我偶然读到的:壮心易尽彘肩酒,义气肯贪熊掌鱼。大哥哥,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狡黠。
纪皑说:“这是说,人应当有为了帮助他人而宁可自己冒险的义气和胆量。”
纪琼琚道:“是这样呀。大哥哥,你说得真好,比丰馨院的女先生说得要清楚得多。大哥哥……”
她说着话,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来。
她说:“我想个办法,帮大哥哥从柴房里出来,好不好?”
纪皑没有说话。
纪琼琚心知,他大约不相信她有这样的本事。
她便也不计较,只道:“这些古人说的还真有道理。就像大哥哥爱护我,我也为了帮助大哥哥,愿意冒险。大哥哥,你说,我们这样真好,对不对?”
纪皑还低着头。
纪琼琚便也将小脑袋凑过去,想要看他。
少女清浅又软绵的奶香阵阵涌来。
纪皑微微抬眼,便正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的绒毛。
空气里尘埃飘浮。
纪皑竟已记不清,上次和人有这样近的距离,到底是什么时候。
纪琼琚手上的吉祥果还托在她掌心。
她把果子又往纪皑跟前凑了凑。
她说:“大哥哥吃!这可是孝悌和义气的果子,大哥哥应当吃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
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纪皑沉默片刻,伸出手来。
微凉的果子落在他掌中。他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涌入他喉间。纪琼琚说:“好吃吗?”
纪皑说:“好吃。”
纪琼琚便托着下巴看他。
她说:“这果子最甜了,比梅花糕饼、如意糕,都要甜。我看出来大哥哥喜欢啦,点心屑都掉在这里了。”
她朝他笑,指了指他衣衫前襟。
纪皑低头,果然发现有碎屑掉在衣服上。
这点心太酥软,他以前未吃过,是以,稍不注意,就容易吃得有些狼藉。
纪皑伸手拍了拍前襟。一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从前襟里掉了出来。
那玉佩是一条小鱼的形状。
小鱼通体雪白,温润无比,只有鱼眼睛处,是恰到好处的一点墨黑。明明是死物,但在阳光丝丝缕缕的照射下,竟显出不同寻常的灵动来。
哪怕是在晦暗的柴房里,也能看出不凡。
纪琼琚在裘婉娘处从小耳濡目染,看到过不少好东西,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玉佩。
她惊叹道:“这是什么玉?”
纪皑低头看了一眼。
他心里很慢很慢,钝痛了一下。
半晌,他说:“是我出生时,母亲挂在我身上的玉。”
这玉是纪皑贴身之物。
纪琼琚就算新鲜,也不能上手触摸。
她便只看着那玉惊叹:“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玉!大夫人一定很疼爱大哥哥。”
纪皑寂声片刻,道:“或许是吧。”
纪琼琚没注意到他话里的不对。
她羡慕道:“要是我也有这样好的母亲就好了。”
纪皑说:“母亲自然也是三妹妹的母亲。”
纪琼琚不赞成道:“大哥哥你又忘了,要叫玉玉!大夫人是我的母亲,但毕竟不是我的生母,不会像对待大哥哥一样,从出生起就这么疼爱。而且,如果是我受罚,大夫人肯定不会像现在大哥哥受罚一样,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这些话入到耳中。纪皑眼中仿佛无悲无喜。
纪琼琚道:“我是说真的!大夫人这么疼爱大哥哥,那大哥哥在她跟前说的话,一定很管用。因为我牵累了大哥哥,大夫人心里,想必是生我的气的。等大哥哥出去后,帮我劝劝大夫人,好不好?她责怪我不要紧,要是因此气得自己不高兴,就不值得啦。”
她声音乖乖巧巧的。
真好像一个讨喜又听话的粉色小糯米团子。
纪皑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吉祥果。
纪琼琚说:“大哥哥?”
纪皑闭了闭眼,低声道:“好。”
纪琼琚心里一松,立时高兴起来。
她拉着纪皑的袖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似有脚步声。
纪琼琚心里一慌。
她是府里的小姐,虽然得了纪诚之几分宠爱,但这副模样,若被发现在柴房之中,肯定要受惩罚。
更何况,杜氏已经看她不喜。
如果杜氏知道她偷摸进来和纪皑说些有的没的,想必,更会不开心。
她赶忙站起来。
“有人来了!”
她低声慌张地说,无头苍蝇一样在柴房里转着,想要找个藏身之处。
急促巡视一圈,她的目光定在那柴垛之上。
柴垛中间是空的。
里面堆了厚厚的稻草。
她赶忙往那处去,猫着身子,躲进了里面。
她面前还有一个缺口。旁人进来,一眼便会看到她。她手忙脚乱,把柴往自己跟前叠,一边小小声催促:“大哥哥!快来帮忙呀!”
她这副模样,像只来偷东西,怕被发现的小动物。
纪皑站起身来,帮她一起把那缺口填满。
纪琼琚动作很快,但她毕竟人小,力气也小,稍微大些的柴火便搬不起来。纪皑帮着她,把最后一个缝隙塞满。柴垛里面只有些微狭长缝隙,其余地方,都陷入黑沉黑暗之中。
而便在这时,柴房门锁响了一下。
吱呀一声。
有人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眼下刚过正午不久。正是太阳最炙烈的时候。
过于刺目的光线争先恐后涌进来,柴房角落里的蛛网,都仿佛沐浴在一层如梦似幻的金色之中。
“大哥。”
纪汮走入柴房之中。
他的视线落在小窗之下,纪皑身上。
纪汮长相和杜氏有些相似。
皆是白净脸蛋,长眉若柳。
他走进来,朝柴垛的地方看了两眼,道:“大哥站在那里做什么?”
纪皑转过身来。
他说:“只是在这里晒些阳光。”
他回答得平静。
纪汮却是不置可否,笑了笑:“阳光?大哥,我怎么觉得,我进来之前,在外面好像听到柴房里……有人在说话呢?听着竟还像是个女子的声音。我今日一回来就听母亲说了,说是大哥你惹了父亲生气,被关在柴房中。怎么,难道是我这一向自诩正人君子的大哥,终于也动了凡心,也和女子有了私通,所以才被父亲发现,被关在这里头,受这样的罪?”
纪汮不怀好意看着纪皑,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见纪皑不为所动,他有心又再刺激对方一番:“怎么样?大哥,这女子的滋味到底是怎么样的?香不香,软不软?都说温柔乡,英雄冢,女子身上不同男子,抱起来最是软绵销魂,父亲不是一向最看重大哥你吗?怎么也……”
“汮儿!”
纪汮话未说完,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纪汮僵了一下,赶忙回头,就见杜氏正脸色难看,站在柴房门口。
杜氏带着小桃,急步走了过来。
她说:“汮儿,你前几天不是去庙里茹素祈福去了吗?从哪里学来这样多浑话?!是不是你那个叫辜宁永的朋友教给你的?娘早就同你说过,不要和那个姓辜的来往,他家里就是个屠户,不是什么好人!那辜宁永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心思,一个屠户家的儿子,竟也有脸去庙中,怕不就是盯上你,想要教坏你,好骗取纪府的钱财!汮儿,你明明答应过娘的,你……”
“娘!娘!”
纪汮赶忙叫停。他看着杜氏瞪过来的目光,慌忙把手往柴垛里一指:“娘,我刚就是一时口误,和永宁没关系。您快看这里,我方才听到有人在柴房里说话,像是有女子,这里头,会不会是大哥藏了人?”
他引着杜氏往柴垛走。
杜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
她眯眼看着柴垛,里面确实和之前印象中不同,要乱上许多。她狐疑看向纪皑,目光却忽然在纪皑胸前,那块玉佩上,停了下来。
杜氏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她道:“皑儿,母亲不是和你说过,这块玉佩……珍贵,要放在衣服里,不能随意拿出来示人吗?”
这块玉佩是她当初把纪皑抱过来时,他身上就带着的。
那时,纪诚之还反复叮嘱过她,这块玉佩是纪皑贴身之物,要时时带在他身上,不能损毁。
这玉佩上的小鱼弯曲,像是两块相合玉佩中的一块。
杜氏看这玉佩,也是觉得名贵可爱。等到纪汮出生时,她便想向纪诚之讨要这小鱼的另一半来,好给纪汮也带上。
谁知那次,纪诚之却勃然大怒。
他不仅痛斥她不该对那玉佩有心思,话说急了时,还脱口而出:“纪汮算是个什么身份,也敢要纪皑一样的玉佩?”
杜氏看纪皑本就不顺眼。自那次起,就更添了些嫉恨的心思。连带着,连这块玉佩也不肯让纪皑露出来。
柴房里晦暗。
只有敞开的大门,和侧边的小窗,透漏进些许阳光。
纪皑伸手,沉默将玉佩放回衣襟之中。
“是儿子的错。”
他低声说。
杜氏低哼了一声,说:“小桃,拨开柴垛看看。”
小桃赶忙上前。
而纪皑的位置,正站在柴垛边上。
小桃说:“大公子劳驾。”
纪皑不动。
小桃回头看杜氏一眼。
杜氏皱着眉:“皑儿?”
纪皑抬头,道:“母亲若有责罚,我悉数认下。”
他站在柴垛前,全然未有要让开的模样。
纪汮却突然大叫了一声:“那里怎么有人影过去了!”
他脸上惊异无比。
众人,包括纪皑,都循声去看。
而纪汮趁这机会一把抱住纪皑,他大声道:“小桃!”
“诶!”
小桃立时会意,快速上前推开柴垛。
“纪汮!小桃!”
纪皑陡然出声,奋力挣扎。
纪汮马上要拉不住他。
而在这时,小桃诧异地“咦”了一声。杜氏亦眉头紧锁,却没说什么别的东西。
纪汮愣了一下,松开双臂,纪皑立时上前。
只见那柴垛之中,空荡荡一片,除却一些被弄乱的稻草,再无其他。
“竟是无人吗……”
纪汮皱着眉说了一声。
他拧眉思索,目光却突然注意到地上一物。
“这是什么?”
他愣了愣,随即弯腰,将地上一个灰扑扑的,沾了尘土的吉祥果,捡了起来。
清荷院外。
纪琼琚胡乱将斗篷披在身上,小心看了一眼四周,见附近无人,她方才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惊险。到现在,她还有些惊魂未定。
刚刚情急之下,她躲进柴垛之中。柴垛虽然能遮掩住她的身影,但却不能隔绝声音。
是以,她清楚听见进来的纪汮问纪皑,说是听到柴房里有女子声音。
她心里紧张。
情知自己绝不能被人发现。
她别无他法,想要将稻草也垒成一个小窝,把自己塞进这小窝里,就能更多一层防护。但,在手指去抓稻草时,她却隐约摸到了一处空挡。
她心中一动,趴下来小心翼翼去瞧,竟发现柴垛之后,原来竟有个能容一人进出的小洞。这洞平日里被稻草和柴垛堵上了,就连柴房外面的这处,也堆了些杂草,是以,从来无人看出。
纪琼琚只一思量便明白了。
父亲前些时候封了县伯,今年的食禄,前些时日就运进了府中。食禄大多是些粮食,纪府的粮仓堆不下,就堆在了柴房里,几日前才全部卖完,换成了银钱。
这小洞,大约是府里的下人们为了偷粮,悄悄凿的。
看来这清荷院,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嘛。纪琼琚心里想着,将那些遮掩洞口的稻草悄悄挪开。稻草挪动,少不得要发出些窸窣的声音,然而还好外面纪汮说话的声音好大,正遮掩住她的动静。她悄无声息从洞里钻出来,再把稻草填回去,而后又猫着腰走到清荷院院墙边,依着原路从狗洞钻出,又把狗洞也复原,这才了结。
纪琼琚身上全是枯萎的草籽。
一颗一颗,粘在斗篷上、头发上,乱七八糟。
她小心翼翼地边走边摘。一路避着人,总算回到了馥夭院中。
纪府之外。
偎红楼里。
王恃飞看着手里的那叠信笺,没忍住笑了一声。
“公子,这又是那位纪三小姐送来的?”
他身边的小厮焙酒凑上前,笑嘻嘻地,又给王恃飞杯中满上一盏玉壶春。
“嗯。”
王恃飞懒洋洋往后面一靠,把信笺放在桌上。他说:“这纪三小姐,可真是学贯各大诗家,旁征博引,一手好文采啊。”
焙酒凑上去看。
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一句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焙酒不解,皱了皱眉。
他想再看几张,试探着对着王恃飞看了一眼。
王恃飞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焙酒便赶忙掀开那张纸,再看下一张。上面写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焙酒摇头道:“公子,您这话可说错了。您说纪三小姐好文采,但小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隐约能觉出来,这诗里头太悲了,不像什么好情诗,好词儿。”
“你这东西。”
王恃飞笑骂了一声,合起扇子敲了一下焙酒的脑袋。
他说:“你还真以为纪三是给你家公子我诉情思呢?这小丫头,摆明就是故意的,估计是不想招我,又被逼着不得不给我写个信儿,好攀了咱们大良朝,这礼部尚书府里的高枝。”
焙酒不可思议道:“竟是这样?!这纪诚之纪大人不是一向自诩家风清正吗?府里竟然也有这样的腌臜事儿?”
王恃飞眼中笑意稍减了减。
他说:“清正不清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当朝的这么些个大员,谁府里能真的干净的?行了,这小丫头的信我还没来得及看完。你再往下翻翻,我看看还有什么。”
焙酒情知自己说错了话。
他赶忙依言,去翻纪琼琚的信笺。
下面的纸上,又分别写了好几句不同的诗:“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而及至最后一张。
那诗句浓墨重彩,但却隐约能看见,诗句之外,纸上的空白处,似乎还有淡淡墨痕。
“这是什么?”
焙酒把纸拿起来。
他举起纸,对着偎红楼窗子的阳光照了照。
阳光照射下,那清淡墨痕所绘之物登时显现出来。
“王,王,王……”
焙酒看着那纸,目瞪口呆,结巴起来。
王恃飞道:“王什么王?叫你家王公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一把把那纸拿过来。
焙酒脸色涨红。王恃飞看着那描画的东西显出模样,而焙酒的话,也终于磕巴出来:“王八!公子,她在纸上画了一只大王八!……”
王恃飞嘴里的酒几乎没含住,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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